越习与巴俗

《寄龛四志》(甲志、乙志、丙志、丁志)是清朝同治丁卯举人、会稽人孙彦清的笔记小说,知堂将它与俞曲园《右台仙馆笔记》、纪晓岚《阅微草堂笔记》相提并论,大加赞赏。在《寄龛四志》(收《立春以前》一书)一文中,说以上三书“皆有功世道之文,非私逞才华者所可比也。”就作者而论,又说:“以纪晓岚、孙彦清二家笔记与曲园相比,亦有识见,但其实铢两不能悉称,盖纪孙二君皆不免用心太过,即是希望有功于世道,坐此落入恶趣,成为宣传之书,唯以文笔尚简洁,聊可一读,差不至令人哕弃耳。”继而感慨:“昔者陆放翁作《老学庵笔记》,至今甚见珍重,后来越人却不善著书,未曾留下什么好的笔记,寒斋所有清朝著作十五种中可取才及二三,平步青的《霞外攟屑》乃是容斋之流,其《蚬斗薖乐府本事》一卷六十则,可以算是传奇体之佳者,小说体则只得以此《四志》充数矣……《四志》有一特色,即附带说及的民俗资料颇不少,普通文人著作一心在于载道翼教,对于社会间琐屑事情都觉得不值记录,孙君却时时谈及绍兴民间的风俗名物,虽多极简略,亦是难得而可贵也。”

知堂看好《寄龛四志》原因在于,《四志》名俗资料不少,又特别是绍兴民间的风俗名物记载,并按鬼事、俗语分类,抄录数则于文中。

现将知堂引《四志》中部分绍兴习俗的文字录于下,并附案语。这些浙东习俗与川北土风大同小异,近似处颇多。

《甲志》卷一:“越人信鬼,病则以为祟于鬼,宜送客。送客以人,定一人捧米筛盛酒食,一人捻纸燃火导之大门外,焚楮钱已,送者即其处馂焉,谓之‘摸螺蛳’,则不解其所由来,又何所取义也。”

知堂案语:“‘摸螺蛳’之名或起于诙谐,乡间有爬螺蛳船,以竹器沿河沿兜之,可抄得螺属甚多,送客者两手端米筛,状颇相似。”

周按:摸螺蛳,川北人有“摸夜螺蛳”一说,谓夜间做事或夜间偷袭。上世纪三十年代初,红四方面军驻扎川北,与川军展开拉锯战。红军战士常常夜间突袭川军据点,土人称之为“摸夜螺蛳”。为掩人耳目,夜深人静,男人到相好处苟合,土人亦形象地谓之“摸夜螺蛳。”

《丁志》卷一:“鲁哀公祖载其父。孔子曰,设五谷囊乎。公曰,五谷囊者起伯夷叔齐,不食周粟,饿死首阳,恐魂之饥,故作五谷囊,吾父食味含哺而死,何用此为。见《艺文类聚》引《丧服要记》。此殆《颜氏家训》所谓粮罂,今越俗送葬犹用之,取陶器有盖者,子妇率孙曾男女凡有服者各于祖筵夹品物实其中,严盖讫,各以绵线绕其外,或积之数十百层,既窆而纳诸圹。”

知堂案语:“此种陶器出自特制,约可容一升,俗名盎打头瓶,不知字当如何写,范寅《越谚》中亦未收。”

周按:五谷囊、粮罂、盎打头瓶即川北人所说的谷仓罐、衣禄罐,是专供陪葬使用的明器。川北土著骂人,常言“你个吃衣禄的”,即咒人死。川北风习,人死后,墓中要放谷仓罐,装钱、五谷和杂物,供死者阴间享用。此俗古已有之,民国渐少,今废。1987年春,我参与原达县地区文化局组织的文物普查,在通江县麻石区一些石室墓中见到此物。发现谷仓罐后,县文管所工作人员将其登记、编号,注明出处,带回县城做考古研究。

《甲志》卷四:“道光中萧山有王阿二者以妒奸杀女尼十一人,谳定磔之省城,至今萧山人赌牌九者,得丁八一,辄目以‘王阿二起解’。盖此戏数牌之点数,以多寡为胜负,又分文武,三点为丁,八点有二六三五两牌,皆武也,以丁侣八,除十成数只馀一点,莫少于是。他牌虽同为一点,有文牌者,如重四之八为人牌,重二为长二,重幺为地牌,重三为长三,幺三为和牌,幺五为短六,幺六为短七,皆属文,可侣他牌成一点,皆足以胜之,极言其无幸免也。”

知堂案语:“骨牌名称除汁点者外,民间尚有俗名,如重二为板凳,幺五为拳头,或曰铜锤,幺六为划楫,重五为梅花,皆取象形,唯五六称为胡子,则义不可晓。幺二称钉子,二四转讹或称臭女婿,盖因其为武牌,唯与幺二配成至尊,若侣他牌则遇同点数之文牌无不败者,世轻之为臭,平常亦称为二四。”

周按:骨牌,即“牌九”,用木、竹、骨等材料制成的游戏(赌博)用具。“牌九”由骰子演变而来,但其构成远较骰子复杂,因而玩法也比骰子更为多变和有趣。明清盛行的“推牌九”“打天九”是很有刺激性的游戏,麻将就是骨牌中影响最广的一种游戏工具。祖父上世纪四十年代末开始玩骨牌,那时,他20来岁,在钢溪河(今通江县铁溪镇)协助他堂叔周永钦征税,无事时,就打骨牌消遣。家宽出少年。他后来赌博,钱输光了,连衣裳都抵押了,有人才告知我祖母拿钱去“取人”。上世纪七十年代末,村人农闲时偶尔也打骨牌,只是没有赌博,那时不敢赌博,人们也无钱赌博,哪像今日“普天之下一片麻”!

《丙志》卷四:“越俗患顽童之好狎畜狗若狸奴或为所爪啮也,曰骑猫狗者娶妇日必雨,患其好张盖而敝之也,曰非暑若雨及屋下张盖者躯不复长,皆投其所忌,缪为之说以惧之,然寻常鞭挞所不能止者,无勿帖然不敢犯。”

周按:“骑猫狗者娶妇日必雨”“屋下张盖者躯不复长”之说在川北农村亦流行。少时无聊,常骑家养的大黑狗,邻人见之讥笑,长辈呵斥制止,说以后“办酒”(结婚)时,天要下雨下雪,骑不得;“骑猫”倒从未听说过,盖猫瘦小,由不得一个孩子骑,也就从未骑过。天雨,父母打伞回家,撑开放置地上,好奇好玩,便举伞屋中乱跑。这时,家长就会说细娃儿(小孩)屋里打伞不长个头。因为怕长不高,就不敢在室内或屋檐下打伞了。

知堂说,《寄龛四志》所记的这些事未见于他书,均颇有意思,拣择出来,也是民俗研究的好材料,在下深以为然。

越地绍兴的民俗缘何与千里之遥的川北巴中的土风如此类似呢?这当然是同一民族文化同质化的结果。四川省是一个移民大省,明清以降,除了“湖广填四川”,也不排除少数吴越之地的居民来巴蜀安家落户。他们一旦定居,衣食住行就显露了文化“遗风”,久而久之,便与土著的语言、饮食、起居等方面的习性融合,形成一个区域聚居群体沿革下来的风气、礼节、习惯等的总和,是为民俗,成为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。

细想这些事情,真还值得深究,大有文章可做。在下浅陋,不知有无学者从这个视角研究移民文化?对研究者来说,这应该是一个好门径。(作者:浩子)

THE END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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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寄龛四志》(甲志、乙志、丙志、丁志)是清朝同治丁卯举人、会稽人孙彦清的笔记小说,知堂将它与俞曲园《右台仙馆笔记》、纪晓岚《阅微草堂笔记》相提并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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