道光年间巴州名士张复旦“孝廉方正”始末

第四次保举

过了一段时间,原班保举人按照知州陆某“令再办过”的批复,再报送札文。为了使这次保举成功的几率更大,保举人及张复旦细心斟酌,反复推敲,又一次修改“先进事迹”材料。算起来,这是第四次修改了。这次又列举了哪些“先进事迹”呢?

一、生,儒慕性成,朝夕承颜。年十七时,罗贼(巴州白莲教渠魁罗其清)寇川北。生奉父母室家远逃,至王家寨遇贼,父母室家被掳,生奋不顾身,直扑贼营,愿以身代质。贼见其情词哀婉,尽释之。归敛义勇六百人,训练步伐,整齐严肃,屯盘龙寨,一乡赖以无恐。嘉庆五年,巴州分州刘公清(刘清时任巴州州判)大兵至,生带义勇入营献筹曰:“今观贼势浸衰,人心思治,必欲尽歼。恐激之生变,不如收摄贼心,令其逃生免死。有不服者,临之以武,复乘其贼心散乱而攻之,此‘剿抚兼施’之上策也。”刘清深用其谋,见其运筹有识,欲保生为行军向导。生以养亲为急,固辞之。平时竭力奉亲。居母丧数日不食,几至于死。继遭父丧,悲极呕血者数次。事继母何,养葬周隆,与事生母无异。于弟兄子侄,尤敦友爱,又六侄八子皆同居焉。其孝友有如此者。

二、生,负性恬淡,立戒贪污,无非义之取。历年课读生徒,贽仪不计多少。其贫不能读者,且多资助,故成就者众。嘉庆四年,贼势浸衰,僦寄兰草渡(今平昌县兰草镇)监生李吉昌空宅,拾得遗金四百。生留守数日,俟其家鸠集,尽还之。生,见干戈扰攘,流离逃散,弃其物产家财,归而一无所有者众。因于里党中,独倡募义勇,分扎洞寨,囤积钱谷,以富者之有余,给贫者之不足,令其守望相助,由是一乡之人,皆知重信义而轻财物。故同乡民房,未被贼火者,皆生之保护也。其生平好施与。前修《州志》〔即与他人为编修《(道光)巴州志》提供素材〕,勤搜孝子、节妇故踪。独力捐修坟墓,以表隐行。于寡妇孤子,多所周恤。族党有不足者,常赈恤之。其廉洁有如此者。

三、生,勤守矩矱,素憎干谒,为堂叔张必禄所器重。及叔任四川提宪,生赴乡试入省,或以苞苴谋升迁者,求生先容。生曰:“显荣有分,苟图捷取,不惟自隳名誉,且大干国宪。今若此,是污我也。”至生平昔,无一字入公门。而于事关重大者,又复尽力图成。凡州中圣庙(文庙)、考棚、文塔(凌云塔)诸大举,生为之度地、用人、鸠工量材,独任其劳,无不协宜。同事者,皆服其能。而一切出入经纪之数,纤毫不苟焉。其端方有如此者。

四、生责己维严,教人甚挚,于伦理纲常,糜不恪遵古训。里中有义近乖睽,事涉诬枉者,必直言训诫,令其悔悟而后止。每见淫词俚曲,不惜价购求以焚之。道光辛丑年,春旱,米价昂贵。邑人演剧祈雨,男女杂处者千余人,数日不散。生见而问故,叹曰:“人心乖谬,上干天和,致雨泽愆期。今不积诚回天,而纷扰若此,是坏风俗而重天怒也。”众服其言,遂罢去。于是会集里党之富民,设法赈贷,募资买谷,以行平粜之法。择其里中有财力者,经营出入,酌定市价之十分,而减其四分,复谅贫民口食之多少,按日而发。其买价不敷,复募化以充之。里中富民,乐为所劝,故活全者多,皆生调停之力也。藉非心无私曲,安能取信于人若是耶?其严正有如此者。

第四次修改的“先进事迹”材料从张复旦“孝友”“廉洁”“端方”“严正”四方面入手,材料结构上又回到了第一次材料的范式,不同的是,增加了大量扎实、饱满的事实作为依据,以事证人、以事服人,条理清晰,重点突出,文词雅正,叙述谨严,是一个高质量的“先进事迹”材料。

第四次修改的“先进事迹”材料很快又上报州署。

六月,知州陆某批示:

查举报“孝廉方正”,应由地方官详查咨访,必实系才干素著、年力强壮,异日选用堪胜民社者,方可以膺此举。今查贡生张复旦,年已六十九岁,转瞬即届七旬,系在衰朽之列。虽据查明品行端方、孝友素著,然当此垂暮之年,安望其出而归仕。公移转详,必干驳饬,拟合移还。为此,合移贵学请烦查照来移事理。希将移还册结,查将涂销。并传该举人等知照。须至移者,计移还册结七本套。

右移儒学。

此次,张复旦举“孝廉方正”亦未被知州陆某批准。理由是“垂暮之年,安望其出而归仕”——他超龄了。

至此,张复旦举“孝廉方正”落下帷幕。

事后,张复旦作七律《即事》,自注云“为举‘孝廉方正’事中,因索利有阻,漫成二首”。诗云:

已矣如今事莫言,何由仰报圣朝恩?生平自己差堪信,直到斯民亦尚存。总属雨途难遇郭,谁能雪巷独知袁?笑他不肯轻阿堵,名教犹将世俗论。欣逢旷典愿徒赊,错把居奇当拜嘉。四字评难违月旦,七旬勒要买年华。功名遇合原难料,文字因缘岂果差?野鹤闲云聊此适,秋怀又复寄仙槎。

从作者的自注“因索利有阻”及“笑他不肯轻阿堵”一句中透露了一个信息,那就是张复旦事先没有按官场的游戏规则、也就是官场“潜规则”办事——给地方官行贿。作者在感慨怀才不遇、命运多舛的同时,更多的是无奈。既然落得如此结局,也只能“野鹤闲云聊此适,秋怀又复寄仙槎”宽心自慰了。

时间的流逝并没有轻而易举淡化此事,也没有那么快就抹平了张复旦内心的伤痕,他难以释怀,过了一段时间,又作《秋日感怀》二首:

优场原属假衣冠,世事浮云一样看。郡邑何烦书十上,山家且免铗三弹。愧殊吐凤才非易,悔是屠龙技更难。经济文章谁共备?此中天命要须安。茫茫人事究何凭?倏到秋来感倍增。邹固多夸君甚美,冯偏自谓客无能。总当清浊分泾渭,终有高低判谷陵。曩昔记曾看谢启,青云皓首尚堪征。

他把腐败、黑暗的官场比喻成演戏的“优场”——什么都是假的。他看破了世情、洞穿了人生,一切都是命中注定,一切皆过眼云烟,纵然努力也是枉费心思。他隐隐有些为举“孝廉方正”事后悔,也坚信“总当清浊分泾渭,终有高低判谷陵”,历史终会给人们一个公正评说。

今天审视张复旦举“孝廉方正”一事,公正而言,其自身条件是符合朝廷保举要求的。第一二次保举,他“孝”“廉”“方正”方面好些事情上报材料中均未彰显出来,被知州桂星定为“无出众事实”而未被通过。知州桂星在审查荐牍时亦把关甚严。因“滥举者罪之”(《清史稿·选举四》),他首先要考虑自己的官帽子,他坚持了宁缺毋滥的原则,其实也就是变相的明哲保身。说到底,主要原因在于张复旦的“先进事迹”材料写得不好,没有把他的“德、能、勤、绩、廉”充分体现出来。哪怕联名保举的举人、秀才那么多,写这种公文并非惯于写诗作文的他们得心应手之事。第三次的材料报上去,地方官把事情搁置起来。为什么要搁置起来呢?现在谜底出来了,知州陆某在等张复旦给他的“好处”——如果这种揆度成立的话。可是张复旦太自信了——自信自己的“德、能、勤、绩、廉”,倚重两位重量级的举人及州内那么多的耆老、乡绅联名保举,他丝毫就没想到用“孔方兄”去投石问路。从现有的材料中也可以看出,他不是这种龌龊之人,自然也不会做这种龌龊之事。迂腐的文人、悲哀的久考不中的老秀才啊!没有得到张复旦的“好处”,知州陆某的托辞也漂亮、无懈可击——一方面,他认可张复旦“品行端方、孝友素著”;一方面,又说他“垂暮之年,安望其出而归仕”。年龄大了的确也是个问题。这是张复旦举“孝廉方正”致命的短板,他也知道年龄的弱势,故在荐牍中还有意隐瞒了二三岁。不批准,能说知州陆某做得不对吗?

对于张复旦举“孝廉方正”一事,细心的读者不免会产生这样的疑问:张复旦为什么不找老上司、他攀附的提督张必禄张大人给他说项呢?

这样的疑问很有必要。

如果张必禄出马,此事必然马到成功,不会一波三折,即使一波三折,最终张复旦也会如愿以偿;如果张必禄出马,不说给知州亲自打招呼,就是暗示一下,事情也可能不是这样的结局。遗憾的是,在这样的节骨眼上,张必禄不在巴州,而后是驾鹤西去。

道光三十年(1850)新年刚过,正月十四日(公历2月25日),旻宁崩。四子奕立为皇太子,旋即位,诏明年改元咸丰,是为咸丰帝。这一年,洪秀全等人组织的拜上帝会势力在广西急剧壮大,蓄势待发;七月,天地会陈阿贵军连克修仁、荔浦两县,直逼桂林。广西巡抚郑祖琛飞章告急。八月初八日,咸丰帝命两广总督徐广缙赴广西剿办,并重新召起已退休、在福州老家养病的林则徐为钦差大臣,以中央代表身份专掌广西平乱;又调湖南提督向荣为广西提督,重新启用已致仕的张必禄以提督身份驰援广西,会同剿捕。张必禄受命于危难之际,十月,带着侄子张由甫及约三十名老部下,刻不容缓,星夜启程,由四川入贵州进广西。十一月初七日至浔州(今广西桂平)时,暴卒。

据郑祖琛等人奏折,说张必禄“甫抵粤境,因沿途感冒。尚能力疾督兵,由柳赴浔,不意病情剧增,遽尔溘逝”,并说他“弥留之际,尚呼进剿。其忠勇之气,迥越寻常”(《郑祖琛等奏郁林等股前往金田并张必禄病故折》)朝廷诏起张必禄本是剿讨旧匪,而于途中接报:旧匪已平,新匪继起。郑祖琛“飞咨该提督,亲行统帅,驰赴浔州,相机督剿”(引文同上)。此处“浔州”,指的就是洪秀全、杨秀清。换种说法,还急行在四川至广西途中的张必禄,此次执行的任务,已改为专门对付金田村的拜上帝会教众(太平天国)。不料,人刚到便病故。张必禄暴卒的主要原因在于千里迢迢、马不停蹄急行军的劳顿,加之年老体衰,风餐露宿,跋山涉水,在瘴雨蛮烟中行走,久为湿气所侵,元气亏损,就是铁打的身体也经不起这番折腾。出师未捷身先死,一代名将之花就此陨落。

还需说明的是,张必禄乃嘉道间名将,军功卓著、品节端正,为当时职业军人的典范。道光十三年(1833)、二十四年(1844)两次进京觐见,道光帝对他恩礼有加,评价他“谋勇兼全”。后一次,道光帝“见其精力尚健”,心里就有了想法,“暂准回籍,以备召用”。道光升遐,张必禄泣叩梓宫,奕(即将即位的咸丰帝)慰劳甚殷。到了广西乱炽,新登基的奕同样想起这员老将,认为可以倚为干城,命以提督衔即赴广西。张必禄得旨时,在京城参加道光帝葬礼回巴州才三日。这之前,从北京至巴州,优哉游哉,他走了半年多时间。

张复旦第一二次保举“孝廉方正”时,张必禄在京城参加道光帝的葬礼及回川的途中。那时,通信落后,张复旦无法联系张必禄,张必禄不知晓此事,也无法帮助张复旦。张复旦回到巴州后,三日后即赴广西,他考虑的是国家大事,要报效朝廷,对他这样的大人物而言,哪有心思过问张复旦举“孝廉方正”这种鸡毛蒜皮之事,他一点儿也不知晓这事。殊不知,一去便于张复旦永诀。在第三次保举张复旦时,张必禄已身在九泉。

还是回到开头的话说,张复旦是个自信的人,加之有庞大的团队联名保举做后盾,就是张必禄在世,张复旦也未必就轻易动用张必禄出马。

两年多后,也就是咸丰三年(1853)十一月,张复旦病卒于龙山草堂,享年七十五岁——实际上,他在举“孝廉方正”的荐牍里就隐瞒了自己的真实年龄,少报了两三岁。看来篡改年龄自古以来都是官场的通病。

余焕文作碑铭

张复旦辞世八年后,也就是咸丰十一年(1861),子孙为他树碑立传。其子托人请余焕文撰墓志。

余焕文,巴州鼎山乡四甲金斗寨(今平昌县岳家镇金斗寨村)人,咸丰庚申(1860)科二甲第七名进士,任礼部主事(掌学典、科举与学校等事务,官秩正六品)。此时,余焕文辞官居父丧,退隐金斗寨。对前辈张复旦的事迹,余焕文早有耳闻,欣然应允。他阅毕张复旦子孙珍藏的《龙山诗集》抄本后,依据州署退还张复旦几次举“孝廉方正”的荐牍、札文,一并作为素材,作《张云卿先生碑铭》。张复旦弟子、家住红岩子(在龙山附近)的廪生苟卿云书丹。十月上旬,碑落成。

《张云卿先生碑铭》如下:

世有传人,然后有传诗。夫人之传也,岂必崇爵高位、名声赫赫、彪炳宇宙间哉?必有瑰异奇行、宏材大略,以表式闾阎、利济乡邻,而后可与金石同贞,不至颓败萎靡,如栋腐壤,难支旦夕。夫是之谓传人,而吾邑复旦先生足以当之。先生孝友严正,乡父老爱之、慕之、敬之、畏之,且赋性聪颖,弱冠时即以诗文见赏,学使补弟子员,旋食饩黉宫而学益大进,即掇巍科入东观读,未见书,亦分内事耳。乃厄于棘围十八次,屡荐未中,竟以岁进士,准咨军功议叙正六品部铨知县终。岂造物者既生此可传之人,又不能早传耶!抑亦传不传固不在此耶!先生既穷于遇,益工于诗,时而登龙山极目游览,乐梵宇之清虚,收仙宫之缥缈,间瞷市井之参差,变幻倏忽,往来杂沓,朝昏阅历,不可纪极。因触其情而发于诗,以一抒其慷慨悲歌之气。今读《龙山诗集》,而知先生之人传其诗亦传也。族叔寿轩军门于道光丁酉岁征倮夷,先生上《平夷十二策》复《条陈六说》,咸以“小诸葛”目之。其镇高廉亦运筹戎幕中。指画形胜,部署方略,洞中窥要。尤精天文、通地理。于数学之乙壬奇禽及韬钤诸书,罔不洞悉而神明之。故寿轩之行军也,必嘱先生卜风雨,示孤虚向背,如其言而所战克捷。事平归里,间出其术,为人祷旱祓灾祲百不失一。今夫术数之学,儒者弗道。然《春秋繁露》,无损仲舒;皇极经世,创自康节。史迁列《日者》《龟策》之传,刘向演《洪范》《五行》之说,藏往知来,圣贤不废。况人尽则与天通,诚至则于命合。如先生者其朴质,性情醇正,学术严毅,肝胆足动天地而告鬼神。当其祫禳祷祠之际,不过尽其诚以归于至微,洁齐精神以与天通,而天遂鉴其诚而如响斯应。彼庸耳俗目、震惊小技、绝伦超奇,至争相传颂。形之于诗歌,勒之贞珉,见其小而忘其大,几使人以术士目先生。嗟乎!先生固传人也,而可与术士比也哉?咸丰初,诏各直省举“孝廉方正”。州人士咸推先生,请于邑侯桂,再请于邑侯陆。当是时,先生年已七十矣,绝意荣禄,烟霞终老,不复望邀荐。剡然,而后有作者,修邑乘表前哲,必博采先生之轶事,照耀简策,岂果寂寂无传耶?先生生于乾隆四十三年戊戌十月二十六日午时,卒于咸丰三年癸丑冬月二十四日巳时,寿七十五岁,葬于龙山老坟园。迄今世族繁衍,孙曾林立,潜德之发祥未有艾也。

铭曰:横渠之裔,南轩之嗣。不乐诡随,高尚其志。博通经史,旁摭洞机。乃如之人,时与命违。岂抉苞符,造物所忌。积厚流光,俾尔昌炽。

在碑铭中,作为后学的余焕文客观公正地评价了张复旦时运不济、怀才不遇的一生,并给予深刻的同情。余焕文肯定了张复旦的文学才华,说他“既穷于遇,益工于诗”,评价其遗著《龙山诗草》“抒其慷慨悲歌之气”“而知先生之人传其诗亦传也”。(《龙山诗草》手稿四卷,誊录作者一生创作的七律、五律、七绝、五绝、五言排律及古风歌行计八百余首。手稿由张复旦子孙代代相传)。同时,也肯定了张复旦入张必禄幕后出谋划策的军事才能,言其“精天文、通地理。于数学之乙壬奇禽及韬钤诸书,罔不洞悉而神明之”,并非“彼庸耳俗目、震惊小技、绝伦超奇,至争相传颂”的那样,而是“性情醇正,学术严毅”,绝非世人心目中的一介术士,为其辩诬正名。当然也言及张复旦淡泊名利、绝意荣禄、优游林泉的人生态度(从其从心之年举“孝廉方正”一事来看,这一点值得商榷)。最后说他助力地方志乘编修,勤于采访,其事迹必将照耀简策、流芳后世。字里行间,除了恻隐、哀思,还有惋惜与深情,读之,令人唏嘘。

作者: 周书浩 来自《巴中日报》

THE END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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道光年间巴州名士张复旦“孝廉方正”始末
张复旦(1778—1853),又名纬先,字云卿,号二梧山人,岁贡,巴州明山乡二甲龙山张家塆(今平昌县五木镇爱国村一组)人,清道光年间巴州名士。 孝廉方正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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