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32年冬天,红四方面军来到川北地区。红军一到,就发出布告说:“红军是穷人的军队,是解救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受苦受难的父老兄弟的,红军就是人民的子弟兵,是穷人自己的队伍,赶快组织起来,打倒地主资产阶级,向他们作斗争吧!把地主资产阶级抢占我们的财产土地夺回来吧!我们穷人要翻身做主人啦!”

我们听说是自己的队伍,高兴得跳起来了,你抱我,我抱你地说:“我们自己有队伍来了!我们翻过来了!”我们这帮子穷孩子给地主扛活,地主都跑了,我们怎么办呢?尤其像我这个自小就失去父母的孤儿,到哪里去呢?我和穷哥们商量:“红军不是说了,叫我们赶快组织起来抓地主、夺回财产和土地吗?”“对!组织起来。正好这天来了十几个红军到乡村宣传、写标语,年龄同我们差不多,都是小兵。他们也穿得不好,脚上穿的是草鞋。我们就问红军,怎样组织法?组织起来干什么?红军说:20岁以上的组织赤卫队,15岁以上的组织少年先锋队。

任务是站岗、堵卡、抓坏人和地富,破除封建迷信,自己选干部,地主的粮食,可以吃,也可以分给穷人。听了红军的宣传,在红军的帮助下,我们组织起来了,共有30几个人,组成了一个少先队,下设3个班,我被选为二班班长。组织起来后,有时同红军在一起,听红军给我们讲革命道理。大家还讨论制定了几条纪律和规则。第一条就是要集体吃、集体住,不能回家;第二条是没收地主的东西,一针一线不能私得,要归公;第三条是红军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,我们要一一遵守,歌子要学会唱,违犯者轻的批评,重的开除。

组织起来就要武装。大刀、火药枪是我们少先队的装备。我们先学稍息立正,左右转法,尔后摊赳赳、气昂昂地出去搜山,抓土豪,堵卡放哨、盘问行人,抓敌密探。我们少先队分为两个卡。我那个班共有8人,2人不在,只有6人。

两条梭镖,一把马刀,有一支火药枪,还无火药,不能用。河对面山上住的敌人,天天向我们打枪,红军才来不久,驻地又远离我们三四十里,敌人来了怎么办?我们堵的卡是在半山腰,离敌人驻地只有四五里路,但要翻一个大深沟。怎么办呢?用什么办法来对付敌人呢?晚上把寨门关得紧紧的,用石条堵着,白天搬来很多石头,放在寨门路旁,准备好放滚石,对付敌人。夜晚在寨门上四处观望、听动静。疲劳极了,想睡,又不敢睡,就这样守了半个月。有天半夜,下面老是“嗖嗖”地响,不知是人还是野兽。下面石岩里还有火光,一看便觉不对劲,知道是人,是敌人,怎么办?我们这6个毛孩子,最大的才17岁多,要去人上山,到村里给人送信,一人不敢走,也只好去两人,这样只剩下我们4个人了。不一会,看到下面黑乎乎的,又有东西在响,这时我们只好把几十块石头放滚下去了,只听到石头滚声、人跑声,原来是敌人来搞侦察,结果挨了滚石,狼狈奔驰逃了,这是我们首次向敌人进行战斗并取得的胜利。

少先队组织起来,就这样下去吗?不行,得找出路去。哪里有出路哟,只有找红军!我想,既然同敌人已经拼上啦,何不参加红军,去打更大的胜仗呢?在家看土地是看不住的,只有拿起枪来上战场。心里这样想,正好红军的工作组也来了,听说我们想当红军,他们高兴地说:

“好呀!你们的想法,正是我们要向你们宣传的。”我们郎山寨少年先锋队30多人,一起到了九子坡(现在的至诚镇)街上参加了红军。我们共来了120几人。编成一个青年连,连长指导员是红军派来的,我们三十几人编为二排。我任二排六班班长。不久又编为10师29团一营三连,连干部和排长是老红军,副排长是选的,正副班长是原来的,未变。当时,我们双手接过枪来,可高兴啦,每人还发三粒子弹。

我们领枪后,连长、指导员给我们讲政治课。第一课就是讲,为什么天下的人,有的穷有的富,采用一问一答的方式对我们教育,又能

懂,又好接受。第二课是讲为什么要当红军?当红军有哪些好处?红军是什么样的军队?为什么人服务?又组织大家以班为单位讨论。指导员还教我们唱歌。至今我还记得有这样几句:

当兵就要当红军,红军处处为人民:

打败白狗保家乡,不获胜利不回程。

当兵就要当红军,红军爱国爱人民,

人民欢呼迎红军,红军打仗灭敌人。

第三课连长给我们讲,红军要遵守纪律,我们是人民的红军,要爱护人民,要有铁的纪律,才能打胜仗。红军战士的一切行动,都要听指挥、服从组织、尊重领导,要讲团结友爱、不分官兵都要平等相待。连长又教我们唱《三大纪律八项注意》歌。第四课是讲如何保管爱护枪弹,红军每支枪,都是来之不易的,从敌人手里夺过一支枪,不知要流血牺牲多少人,所以枪是我们革命战士的第二条生命,要像保护眼睛那样保护它。

后来,我们这个连奉命去执行运粮任务,到草坝场和长乐寨之间的山区背粮,一是试验我们能不能吃苦,二是搞行军拉练来考验我们,三是加强组织纪律性的锻炼。我们在出发前,团里调来了十几个湖北老兵,他们分到每班任副班长。来到我们六班的副班长姓李,他比我大一点,十八岁,他就成了我班的军师。有一天我连分三个地点去扛粮,我排到长乐寨右山下一个半山腰去扛粮,可能山上的敌人看见了,敌人从右面下山来打我们。我们事先没有防备,也无经验,正在前进就突然碰到了这伙敌人。我们刚过了一个小河沟,上去才百几十米有块坟地,立即趴在坟堆上,利用地形同敌人战斗开了,我打了一枪,就拉不开枪栓。敌人在叫“冲呀!抓活的”,我在坟堆拼命拉,把人急得要命,用脚蹬枪栓,也没有蹬开。这时敌人只有二三十米就冲上来了,我甩了两颗手榴弹,又继续拉我的枪栓,整个班已退到后面田坎上,我一人还在那整枪。敌人喊“捉活的!”排长怕敌人把我搞掉,我的乡友何光顺说:

“开征还没有下来!全排掩护。”副班长上来把我一把拉倒就往回跑。下来后,排长批评说:“差点叫敌人把你抓走了。”我第一次上战场,虽然不懂怎样打仗,但一点也不怕,如敌人真上来了,我还有颗手榴弹。

最后我们退到小河沟这面来,敌人扑了个空,也只好逃走了。

1933年八九月份,红军的胜利形势发展得特别快,一直打到达县、大竹、宣汉、开县、新宁(现在的开江县)县大坝子,我们红四军、三十三军从宣汉的青筋场直打到开县、新宁,这是一次战略进攻战,仗越打越大。每天前进几十里,敌人逃跑得比兔子还快。开始打的是刘存厚的部队,打到新宁县城北郊时,同刘湘的主力部队接火了。敌人有炮和飞机配合了,我也是第一次挨敌人的炮弹和见到飞机。飞机像老鹰,司号员吹了隐蔽号,我们也不懂,只顾站着看,听飞机转圈圈号叫。老同志跑来叫隐蔽,说飞机上有敌人、我还不相信,心想那么小一点怎能有人呢?如今想来多好笑。

在新宁这一仗,打得大呢,几个师都在那一片,敌人主力也在这里。我们这个团在最前面,一个营冲不去,再上一个营,几个营、几个团都在那打、天又下着雨,在一个阵地上坚持了三天三夜。这一仗打得硬呀!伤亡也大,我们一起出来当兵的殷家、赵家、何家、吴家都有死和伤的战友。尤其是何光顺、何光海、何天保,在何家山是我的好朋友,出来我们又是最好的战友,他们都牺牲了。

战斗相持无进展。一天下午,传令兵叫天黑撤出战斗向宣汉方向走,在战场上打红了眼的同志,哪个愿意撤下来呢?都不愿退下。领导说:“军人执行命令如铁如山,要坚决服从,撤出是为了引进敌人在我预定地方打他,消灭他。”走了一晚,天刚明,到了一个小乡镇,上级通知叫马上上山构筑工事,炊事员送来饭,管他有菜没菜,我们都先干了几碗。没有菜,吃来也香得很。还好,修完工事,下午休息,倒在地上就睡着了。正睡得香甜时,又拂晓了。第二天又开到另一条大山梁上去做工事了。这个战线拉得比较宽、长,南面打到达县和大竹地区。刘存厚、田颂尧的部队几乎全部被我红军消灭,缴获了敌人大量的武器弹药和军用物资,四川造,换成了汉阳造了(有人叫湖北条子),子弹这下我们也多了,身上就捆了好长的子弹袋,装得满满的,三四百发。

这一战役打了一两个月,不久我们又被调到镇龙观前30几里的城隍庙一带修筑工事,坚守那条山岳地带的阵地。我们团全部在那条山上,一个大深沟对面就是敌人,白天不能筑工事,只能晚间做。这条山都修成工事,前三道,后三道。我们在这一带住了3个来月、就是在交通壕和工事内睡觉,也没有铺的盖的。更没有棉衣棉裤穿,就是弄得点稻草铺在工事内,搂着枪睡。冷极了,两个人背靠背地互相取暖。上要没发过鞋袜,红军战士都是自个儿打草鞋穿。

我在四川当兵近三年,有90%以上的时间没有住房子。不论是炎热的夏天,还是严寒的冬天,都在一些山上工事内生活,几乎经常吃不到什么菜,就更谈不上吃肉了。在前线的部队,弄好了,两三个月能吃一次肉,就算不错了。群众养猪的也不多,就是有了猪,也要先送给后方的伤病员吃。就这样,我们都感觉比在地富家干活好得多,我们的身体也比较结实,大家的精神饱满得很,除了挖工事、站岗、放哨外,有的说笑,唱歌子,还要向敌人喊话做宣传工作。

一次,33团三营的阵地,不留神,叫敌人钻空子夜袭得逞,占领了后山主要阵地。天还未亮,我们正在操场跑步出早操,听见后山顶上打枪,我们还认为33团搞演习,没当回事。后来,听得枪声越来越不对劲,阵地前面也打起枪来了,工事着火了,连长急忙命令我们,跑步回去吃饭,刚端起碗,敌人的子弹“嗖嗖”地向我们打来了,营区的紧急调令号吹得很急,我们一个个就跑步扑上阵地,向敌人开展了激烈的阵地争夺战。敌人占领了神皇庙前的制高点,也是整个战线的高峰,地形对我们十分不利。我们29团为了夺回这座主峰,这天一连发起几十次冲锋,打上去,敌人反扑下来,就这样来回争夺城隍庙制高点几十次。

我们这个连的连长上阵,第一个冲锋就受重伤,指导员牺牲了,这个连一天就换了4位连长。牺牲的牺牲,受伤的受伤,营长、团长都受伤了,指导员、副营长有的牺牲了,有的负伤。这次敌人的主力也是集中在这一个方向,我们冲上去,打死一群,便又上来一批。就这样,歼敌虽很多,我们的伤亡也相当大。我们这个营打到下午四五点钟时,为了坚决夺回被丢失的阵地,全营通讯人员、炊事人员都集中组织起来才几十人。干部全牺牲了,一个老炊事班长自告奋勇任连长,他说:“大家,听我的指挥,我们在天黑前一定要坚决冲上去把高地夺回来,为英勇阵亡的同志报仇!”大家同声说:“你指挥吧,我们坚决服从。”正在这时,军、师的交通队也赶来了,他们的火力是较强的,他们支援我们,一起冲上山去。这一天打得相当激烈,刺刀、手榴弹一起上,杀声震天,枪炮齐鸣,敌人也拼命地挣扎着。打得最凶时,我也受了伤,被抬了下来。

当时,我被抬到后面镇龙观一个小山村,几家人,住了几十个伤号,我住的一间房子里,一进屋全铺着稻草,睡了有十几个伤员。我们的孙连长也在。他头部负重伤,说胡话:“狠狠地打!杀呀!冲呀!”我们忙喊:“连长,连长!”可是他啥也不知道,找医生,哪来的医生呢,只有一个卫生员,也没有什么药。打了一天没有吃喝,要点东西吃,群众做的稀饭送来吃了一碗。都疲劳了,要睡,我靠着连长身边睡着了。

第二天早上醒来,身边的连长已经死了,翻过身,摸身边的另一个伤员,身上凉凉的,也死了。我坐起来,看看我们的连长,再看看房内的其他伤号同志,知道夜里已经死了4个同志。

这时,卫生员来上药,叫我吃点饭,说是担架来了,要送我们到后方去,我回答:“不!我要上前方!”另外有个伤轻一点的,也说不到后方,要上前方。但我被打了腿,不能走,所以,组织上硬把我送到王坪总医院。到了总医院8连,在一个河边,伤员也多,条件也差,也没有

什么药,只是每天用硼酸水洗洗伤,上点纱布条。重伤员吃稀饭和米糊,轻伤员吃干饭。正好,我的好朋友,也是好战友何光顺同志,前次负重伤,打伤了腰还未好。他对我有很大的帮助,上山去采草药回来,放在口内嚼烂,糊在我伤口上,为了好得快一些,我们好早点上前线。

有个青年伤了腿神经,走路不便,他天天在医院闹,非上前线不可。好多伤员都没有完全好,就急着要求出院,回连队投入战斗。前面下来的伤员说:“前方的仗打得很激烈,同志们打得很顽强。”听说敌人要进占我们的根据地,大家同声愤恨地说:“占根据地,白日做梦!我们上前线,他来多少,我们消灭他多少。”我的战友们一起到院部去办出院手续,不巧伤口又在化脓,医生不准走,过了几天,我们几个人跑到院部去,要求非出院不可,我们说:“叫走也要走,不叫走我们也要走。”弄得院领导只好让我们一起出院了。

我们回到军部,不叫我们回原29团,调到11师32团去。我和光顺同志到32团一营二连。这次我们刚到前方不久,反攻开始了,突破镇龙观一线阵地后,整个敌人全面溃退,我们每天追几十里。有时白天晚上都一股劲地追敌人,一直追到达县城,敌人才固守展开阵地战。我们红军在这次进攻追击战中,我的好友何光顺同志第二次又负伤。32团团部住在达县北面铁山半山腰,我们这个营坚守在双河场一线,同凤凰山的敌人对峙,每天晚间都到敌人阵地前去摸哨,有时插到敌人后方去捉敌人,弄情报。就这样我们在这一带小仗不断地坚持了半年多时间。

1935年春,奉上级的命令,收阵地,向西北转移,实际上是开始撤离川陕苏区。

(根据林开征回忆录)

林开征,四川通江县人,生于1915年。1932年12月参加少先队,次年1月被编入红四方面军第10师28团新兵连,1933年加入中国共产党。建国后曾任重庆警备区司令员(军职)、党委书记、中共重庆市委常委等职。1955年被授予上校军衔。1961年晋升为大校。1988年获二级红星功勋荣誉章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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