雾露台的故事(下)

    老财主把三儿子领回家,左思右想也想不出原因何在。别人到了庙中,为啥像神助一般,学业蒸蒸日上,自家的少爷到了庙中却像着了魔似的,反而急剧下滑。有一天,他从一个过路人口中知道了所谓的“真相”,原来是那座银姑庙挡住了他家的风水,才使得他家日趋没落。于是他赶紧叫来十几名长工和短工去拆那庙子。可是刚动手就遭到乡人的反对。他仗着有钱有势,根本不把众人放在眼里。众人见把他没奈何,就派出几名代表到县衙去告状。县衙立即就派人下来查办。老财主见县衙来了人,就再也不敢耍横,只好罢手。但是庙宇的屋顶已被掀掉,银儿姑娘的塑像也被捣毁了。众人不服,差役只好勒令老财主限期恢复起来。老财主家里有钱,重盖房顶不成问题,很快就恢复原状了。但那银儿姑娘的真身却是再难恢复。最初塑造银儿姑娘真身的工匠是省城里来到。那工匠技艺高超,岂是一般工匠赶得上的?那工匠四海为家,到处做手艺挣钱,谁知道他现在在什么地方?老财主倒也狡猾,对乡亲们说,如果随便塑个什么样子的,他立刻就能办到。要是硬要塑个和先前一模一样的,那就只好等个一年半载再说。乡人们对银儿姑娘的敬重胜过上帝,当然不同意随便塑个什么样儿的了事,于是就暂时搁置了下来。

庙宇恢复不久,又有一个姓黄的公子住进来日夜攻读诗书。这位黄公子刻苦攻读诗书的劲儿一点不亚于前面的鄢公子和胡公子。他日夜废寝忘食、如痴如迷,全不顾惜自己的身体。几乎每天都是中午吃了几口剩饭,也不休息就开始继续读书和做文章,直到天黑了还不肯罢休。那是六月里,白天时间又长,天气又热,如果没有一股子顽强劲儿怎么挺得住?但是黄公子却是天天如此。

那一天,天黑了许久,黄公子才放下刚刚完成的一篇文章去做晚饭。他走到厨房一看,立刻就惊呆了。厨房里不知道是哪里来了一个姑娘正在忙碌着。饭菜也给做好了,香气四溢,直入肺腑。

姑娘见黄公子进去,满脸笑容地问:“黄公子,你一定饿极了吧?书要读,文章要写,但是身子也要爱惜呀!快来吃饭。”

姑娘说完,立刻就揭了锅盖,拿过碗来,盛了满满一碗白米干饭递到黄公子手里。黄公子刚接过饭碗,姑娘又像变戏法似的递过来一双筷子。然后又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菜汤放在黄公子面前的桌子上。那动作快得让黄公子简直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。黄公子也是太饿了,一句客气话也没说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。那姑娘就坐在他对面,笑盈盈地看着他吃饭、喝汤。等黄公子吃完饭,姑娘立刻又递给他一杯凉开水,然后就去收拾碗筷。等那姑娘收拾了碗筷,坐下来时,黄公子才将油灯挑得亮亮的,认真将她打量起来。

黄公子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姑娘,目光贴在她的脸上就不肯移开。只见那姑娘发如乌丝,眉似柳叶,目若明星,嘴像樱桃,吹气如兰,笑起来脸上还有一对小酒窝。黄公子越看越着迷。姑娘和他说话,他却不知道人家说了些啥。姑娘和他谈诗谈文章,他却东拉西扯,牛头不对马嘴。姑娘看他那痴迷的样儿,也就不再说什么,只是一个劲儿地微笑,任他看去,全无腼腆羞涩的表情。

黄公子盯住姑娘看了一会儿,忍不住上前抱住她欲行非礼。姑娘猛地将黄公子推开,正色道:“你刚吃了饭,这样做会伤身子的!你是读书人,连这点道理都不懂?眼下对你来说,你的身体,你的前途才是最要紧的。你如果连这都不懂,那就算我看错人了!”

黄公子听了姑娘的一番言语,顿时羞愧难当,立刻抡起巴掌打自己的耳光。一边打,一边口中说:“我该死,我白白地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之书。我不是人。我什么都不是……”

他刚打了自己三个耳光,姑娘就抓住了他的手:“别再打了,自责是可以的,不必做得太过,关键是要能够改。你以后如果能克制自己的欲望,刻苦读书,我就天天给你做饭,天天陪伴在你身边。如果做不到,我马上就离开。由你自个儿照顾自己。”

黄公子满口答应说:“能,能。我一定能克制自己。一定能做到不去想那些不正经的事儿。请姑娘千万不要离开。”

黄公子表示了决心,姑娘便又笑盈盈地和他一起聊天儿。

黄公子问那姑娘是不是银儿。姑娘说她叫红儿,以后叫她红姑娘好了。

黄公子说:“你既然不是银儿,咋懂得这么多道理?咋能这么体贴人,关心人?”

红儿有些不高兴了:“难道天底下只有银儿才是懂道理的?难道只有银儿才是关心别人,体贴别人的大好人?”

黄公子表示不相信,红儿便说:“你看我和银儿到底有没有什么不同?银儿的皮肤又白又嫩。白嫩得像美玉,像凝脂。我的皮肤呢,你自己看嘛。”

黄公子举起桐油灯盏,靠近红儿的面部端详良久,叹道:“你其实比以前那个银儿还要美出许多。单看你这皮肤,又嫩又红润。嫩得像凉粉儿。红润得像玛瑙。你的人品也胜过银儿的。”

红儿笑着说:“黄公子不要恭维我。我只是并不丑陋而已,哪敢与银儿的美貌相提并论?我的心肠仅仅是不坏而已,哪里赶得上银儿那么善良,处处为他人着想。银儿是大家都尊敬的人,我算得了什么,只要黄公子不嫌弃我就行了,哪敢有别的奢望!”

黄公子连忙说:“红姑娘你也太谦虚了,你真的比银儿还要美,对我还这么好,我求你还来不及呢,哪里还敢嫌弃你!”说完,放下油灯,就要对红儿动手动脚。

红儿突然变了脸色:“你刚才说过的话,难道转瞬间就忘了?你要不实践自己的诺言,专心读书,以自己的事业为重,我真的再也不来这里了!”

黄公子满脸羞愧,只好再次自责一番,然后老老实实地坐回原处,极力收回心思,让内心恢复平静。

红儿只说得一声:“你也该休息了!”忽然就不见了。黄公子不知道红儿是不是真的生了气,再也不理睬自己了,坐在那里后悔不迭。

以后的日子里,红儿每天都按时给黄公子做好一日三餐,每隔数日洗一次黄公子换下的衣服,却再也不让黄公子见到她的身影。时间久了,黄公子抑制不住想和红儿再幽会一次,和她聊聊天儿,说说体己话儿,可是红儿就是不开恩。每天只是把饭菜做得更香更可口,衣服洗得干干净净,晾干后叠得整整齐齐,并像银儿当年照顾鄢公子那样,用扔石子的方法提醒黄公子按时吃饭,按时睡觉,人却总是不见影儿。黄公子好几次想趁红儿做饭的时候,找个借口突然闯进厨房再次一睹红儿的芳颜,可又怕红儿生气,下决心再不来给他做饭,所以最终还是不敢造次。就这样,黄公子的心里时不时掀起一阵狂澜,而且久久不能平静。他觉得三年的时间是何等的难熬!

有一天,黄公子实在憋不住了,就想起要写它一首诗来抒发心中的惆怅。他略微思索了一下,提起笔来在粉墙上写道:

一夜夫妻百日恩,三载情谊海同深。

欲得恩爱到白头,关心对方忘自身。

不是轻薄情不真,只因世事难料定。

若能天国再相会,两情相悦永不分。

黄公子写完之后还未从头到尾再看上一遍,就发现红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了他的身后。于是放下手中的笔,万分尴尬地搓搓手,望着红儿傻笑起来。

红儿面无表情地说:“你好好和前面几位公子的诗词比较比较,你说你都写了些什么?一夜夫妻百日恩!我们什么时候‘一夜夫妻’了?什么‘不是轻薄情不真,只因世事难料定。’我们之间到底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了?最后两句更是不妥。好像你已经预料到我们只有来世才能相会了似的。你这首诗写得多不吉祥!”

黄公子听了红儿的一番指教,羞愧得真是恨无地洞可钻。想来想去,别无他法可以补救,只好又打自己的耳光。一边打,一边自责道:“我真是个大笨蛋!我真是个蠢物!蠢得连猪狗都不如!我真让人失望,让别人彻底失望了!我真不配做人……”

红儿也不劝,也不制止,任由黄公子一个劲儿地自打自骂。等他打得差不多了,骂得差不多了,才说:“你不要再打了,也不要再骂了。自打自骂并不能让人改变对你的看法。如果没有彻底改正错误的决心,打也是白打,骂也是白骂。从今往后,你自个儿看着办吧。这也许是天意!”

黄公子忽然拿起扫帚要将墙上的诗句擦掉,红儿立即制止,说:“不要擦!让它留在墙上,看看将来是否会应验!”

黄公子像接到命令似的,立刻就放下扫帚。

从那以后,红儿做的饭菜不再像以前那么香,那么可口。可是黄公子却反而特别用功。整天心不它想,耳不它闻,目不斜视,好像要把以前耽误的时间,荒废的学业全都挽回来。最后的半年时间,一晃就过去了,黄公子的学业却大有长进。直到最后几天,红儿做的饭菜又十分可口起来,黄公子的心里才踏实了些,思想上整天紧绷着的弦才松弛下来。

眼看着只有最后一天了。黄公子就要离开庙宇,离开红儿去参加科举考试。那天晚上,黄公子早早地就要上床睡觉。他刚走到床前,红儿就来了。红儿满脸忧郁的神色,低垂着头,也不说话,也不朝黄公子看上一眼。缓缓来到床前,就在床沿上坐下来,两眼失神地盯着一个地方。

黄公子疑惑地看着红儿,心里忐忑不安地猜测着:“她这是怎么啦?发生什么不幸的事了吗?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了吗?”不过他只是在心里胡乱地猜测着,却不敢冒昧地询问。他发现红儿眼里盈满了泪水,那泪水在灯光里闪动着。终于有两颗亮晶晶的泪珠儿从眼眶里滚了出来。黄公子立刻和红儿并肩坐到一起,替红儿擦干脸上的泪水,然后将红儿的一只手拿过来握在自己的掌中,柔声问道:“红姑娘。不,好妹妹,你是怎么了?到底发生什么事情啦?好歹你说出来嘛。我黄某再没用,也要挺身向前站到你的前面去护着你。即便是死,我也要死在你的前面。我黄某绝对不是那种只顾自己、贪生怕死的软蛋!”

红儿两眼仍旧失神地盯着一个地方,好半天才毫无表情地喃喃说道:“我也许就要大难临头了。今天我就实话告诉你吧。我是红刺藤成精,所以我的皮肤是嫩红色的。我在山中修行数百年,才出落得今天这个样儿。原指望等到公子功成名就了,就和公子成亲,白头到老,享受人间天伦之乐。可是不久前,有一个道人盯上了我。我想尽千方百计才躲过了这么些日子。那道人法术远在我之上。我躲过了今天,却难躲过明天。终究有一天我会死在道人那把利剑之下。看来我们的缘分就快要结束了。”说完,竟然哽咽着哭了起来。

黄公子气愤地说:“那道人在哪里?我去和他拼了!你又没招惹他,他凭啥和你过不去?”

红儿哭着说:“你拼不过他的。你去了等于白白送死。你还是自己多多保重吧,犯不着我们两个都去送死。”

黄公子说:“你死了,我还活着干什么?我一定要和他拼个你死我活!纵然死在他的剑下,我也不怕,我到天国里去等你!”

红儿一下子抱住黄公子的脖子,和他脸贴着脸,万分温柔地说:“哥,犯不着,你活在世上,只要能随时想起我就行。你千万不要去干那种傻事,眼看着你就要功成名就了。”

黄公子想了想,说:“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?你再想想,我们总能想出个好办法来。如果没有办法能帮你免遭毒手,我功成名就了又怎样?我才不稀罕那臭功名呢。”

红儿嫣然一笑:“办法倒是有一个,可是让人难以启齿。还是算了吧。”

黄公子高兴得差点要跳起来,双手抓住红儿的肩膀摇晃了几下:“有办法为啥不早点说出来?我们现在都什么关系了,还有啥说不出口的?你只管说出来,我什么都依!”

红儿依旧微笑着:“办法嘛,就是我俩的内衣内裤交换着穿。我穿上男人的内衣内裤,再乔装打扮一下,道人就分辨不出我是男是女,是人是妖,我就可以躲过他的追杀。可是你要遭受许多误会。不过他不会伤害你,因为你身上是正常人的气味儿,误会立刻就会消除。”

黄公子听了红儿的话,高兴得一跳就是八丈高:“太好了!终于有好办法了!你为啥不早说!我遭个误会算得了什么?现在我们就交换吧,免得人家追上来就来不及了。”

黄公子以为红儿要到另外的房间里去换衣服,没料到她竟然当着他的面,背对着他三下五除二就把全身脱得精光,然后扭过头来对他嫣然一笑。

这一夜,他俩做了夫妻。

第二天一早,黄公子高高兴兴地离开了雾露台,信心满满地去参加科举考试。红儿说好在庙中等他荣归故里。

过了许多日子,黄公子终于功成名就而归。当他走进庙里去找红儿的时候,哪有什么红儿的影子?他知道出事了,可又不死心。红儿不是说她穿上男人穿过的内衣内裤就能确保平安吗?他百思不得其解,忽然想起自己写在墙上的诗和红儿当时所说的话:“这也许是天意……不要擦,留在那儿,看将来是否会应验吧。”黄公子想到这里,便走过去,看着墙上自己写的那首诗,并低声吟诵起来:“一夜夫妻百日恩,三载情谊海同深……”读到最后,却发现不知是谁在后面添了四个字:“天意难违!”

黄公子看到“天意难违”四个字,顿时像有一盆凉水当头浇了下来。浑身从头直凉到脚心。他和红儿确确实实做了一夜夫妻。他俩确确实实只能在天国里相会了。他不明白为什么在一年前就糊糊涂涂写下了这么一首诗。这样一首诗如果现在写出来倒是挺合适的——果然一切都是天意!他回忆那天晚上的情景,终于明白过来,红儿说交换衣裤就能确保平安的话是安慰他的。是要他安安心心地去参加考试。现在想起来,他真后悔没有守在红儿身边,和她一起分担灾难带来的痛苦。

黄公子回到家里,才听人说,有个道人在雾露台后面的山里斩杀了一个妖精。那妖精是红刺藤沾上了人血经过数百年修炼后变的,那红刺藤被斩断后,流了整整三天污血。黄公子听了那消息,躲在屋子里偷偷哭了整整一天一夜。

没过多久,那庙宇又被老财主找来十几名长工将其拆毁。他说庙里有鬼,有妖精出没。反正没人敢再到里面去,倒不如拆了的好。其实呢,还是他认为那庙宇挡住了他家的风水。

百年之后,张氏家族集资在雾露台修了一座祠堂,那座祠堂规模很大,除了正殿供奉着张家的祖宗塑像,其余房间历来作办学授课的教室使用。解放后人口增长迅速,授课班级多达四个。一九七六年,全村要将比较分散的四所学校合并到一起,办一所正规的完全小学,祠堂才被拆除,材料用于修建新的学校。(下集完)          

(来自张紫秋《巴山奇谈》一书)

THE END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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雾露台的故事(下)
    老财主把三儿子领回家,左思右想也想不出原因何在。别人到了庙中,为啥像神助一般,学业蒸蒸日上,自家的少爷到了庙中却像着了魔似的,反而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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