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风流板板桥》——磨爷

板桥口乡风光
板桥口乡风光

他叫磨爷,我从小就这么叫。

磨爷天生歪嘴,吊脖、斜肩、跛脚。无论是站是坐是走是卧,总不端直,很难看。

从我记事起,磨爷是推磨不停,不停推磨,似乎未曾间断过。大人们都称他“磨佬儿”,我们细娃叫他“磨爷爷”,而他的真实姓名至今我也不知。

据说,他早年给红四方面军一个女主任背过几年“梆梆枪”,不知何故又落草当了土匪。强奸过民女,抢劫过民财,也杀过人,还放过火。与名臭川陕的大土匪王三春打得火热,而王三春是他杀父夺母的仇人。他却又与王三春的女儿结了亲。女人竞与他感情甚笃,艰难苦恨中相依为命了几十年。谁知,在“瓜菜代粮”的那苦难岁月女人却离他出走了,只留下半袋子面粉,浑身浮肿,淹淹待毙的磨爷靠这总算活了一条命。女人却死了,饿死在镇后的野人山里。磨爷寻到遗赅时,似乎并不很悲伤,只是怔征的发呆。

从那以后.磨爷便开始干推磨的营生。别人推磨都用牛,而他全靠人力,一般的打牯子牛拉起吃力的磨他竞推起风快。我每次到磨房玩,他总爱把我放在磨盘上,忽然间扳得磨盘呼呼风响,我便坐起了“土飞机”。一阵腾云驾雾后,只觉天旋地转,脚手软、浑身骨头都散了架似的,磨爷却恶作剧地朗声大笑。

磨爷最爱惜他的磨。磨是用老式六六见方的黄坯砖砌成的。结构得很巧妙,很精致。磨道光滑,平展,磨盘四周还雕有“二龙戏珠”“龙飞凤舞”的图案内中隐约还夹有“凹"型图案。据磨爷说那是石匠师傅的“阵法”,是预防别人捣鬼的。磨爷还经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,口中念念有词,围着磨道,前后左左打躬作
揖。说也怪,磨爷推了几十年磨,倒确也未出过差错。

磨爷人奇丑,可心灵手巧。不管啥子面粉,他只用眼一刮,就知道是头道还是二道三道。他精于算计,用小麦,高梁、玉米等混合推成的面粉又好吃,又节约粮,很让板板桥人为之倾倒。他还有一个绝招,捏面人,随手抓一把面粉,几捏几弄,就会有一只小狗一只小猴一只小羊,栩栩如生而出。到现在,我还保存
有他捏给我的大肚子罗汉和长嘴猪八戒呢。

“冲壳子”是磨爷的又一拿手好戏,什么济公月里偷桃,猪八戒高老庄招亲,孙猴子大闹天宫等等。他都吹得活龙活现,说到紧要处,还常常卖关子,非要我喊他几声“磨爷爷"方肯继续下去。那天他讲到薛仁贵从污泥河救起唐天子时,又要我叫他,我故意连叫了四声。他咧开嘴笑得直流眼泪,不料我抓了把面悄悄塞进他的嘴里,呛得他直翻白眼。也吓得我整整三天不敢进磨坊。

留在我记忆最深处的,还是磨爷的山歌。

磨一响,磨爷就唱,有时有词,有时没词,有时哼;有时唱,声音浊重、呆滞,象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。反反复复,似乎永远就那么几句:

哥想妹来妹想哥也

哥哥想妹心里焦

花开眼前攀不到
妹莫辜负好时光哟

枉来人世走一遭

(枉来人世走一遭)

妹想哥来哥想妹也

妹妹想哥泪眼糊

想哥现在想当初哟

阿哥哪知妹心苦

请哥听我心里话呀

啥时想起啥时哭

……

喁到最后一句,竟神情呆滞,老泪纵横,两眼黯然无光。

唱累了,他怔怔地望着我说:“林子,好生念书,日后找个心好的妹子,唉,前世冤⋯孳⋯”我呆呆地听着他没头胸的话,不知为哈,总想哭,磨爷自知失言,幽幽地长叹一声,又自顾哼哼唧唧起来,声音煞是悲凉。

磨房里好一阵难挨的沉默……

磨爷对我极器重,说我是“文曲星”下凡,日后定将有所作为成大气候,那神情,仿佛我已成了气候似的。可我却使他失望了。那天,他唱完山歌,又把我叫到跟前,一本正经地问道:“林子,书上的学问深,我问你,人死了,还能见面么?”

“这⋯这⋯”我嗯嗯地说不出个所以然,急得头上直冒冷汗。(老师没有教过啊)

“那么,人生前做啥,死后也做啥罗?生前是一家人,死后也是一家人罗?”

“是⋯不⋯是我说⋯不清”我不知道自己絮絮地都说了些什么。

“要是能见面该多好阿,要是再推磨就再不会挨饿了……”磨爷嚅嚅地自言自语。

看到磨爷那失望的神情,我难过极了。拼命地撕扯着自己的头发,骂自己无能,惹磨爷生气,羞愧得直想立即地遁了。好一会儿,磨爷才穿上磨杠,疯狂地扳动磨盘,那磨盘在磨爷手中越闪越快,直旋成一道白光,分不清那是人,那是磨……

从这,我不敢去磨房要了,怕再惹磨爷伤心。但磨爷却仍关心我,常给我捎来面人儿,面狗儿等小把戏。每当我捧着那寄托着磨爷无限希冀的小东西,都忍不住黯然泪下。磨爷太苦了,也太孤独了,我却不能带给他欢乐。还惹他伤心,我不争气哪!

每当我远远地看见磨爷踏着滞重的脚步,旋着自己孤苦伶仃的影子,踩着沉重的磨道,真恨不得扑上去抱住他喊他一千声一万声磨爷爷磨爷爷磨爷爷

可我始终没有勇气跨出那艰难的一步。

磨旧了,磨爷老了,我却长大了。我是离开了家乡,但没有成大气候,只为求生存而在灯红酒绿的大干世界上下求索。

磨爷依然推磨不停,不停推磨。

谁知,他竟死了,死得那么突然。

有入说,自从镇里买回了电动磨面机,磨爷的生意便日渐清淡,他终日忧郁彷徨,不久便死了。

又有人说,磨爷是思念早逝的妻子,伤心而死的,死前还击过野人山……

张忠信,1989年5月10日初稿板板桥,1990年6月29日再改蓬筚居。此文获《女友》杂志社1991年度“未来作家”大奖赛二等奖。

THE END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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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风流板板桥》——磨爷
板桥口乡风光 他叫磨爷,我从小就这么叫。 磨爷天生歪嘴,吊脖、斜肩、跛脚。无论是站是坐是走是卧,总不端直,很难看。 从我记事起,磨爷是推磨不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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