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先妣行述》由恩阳人、民国汶川县长祝世德撰写,叙述了其祖辈的事迹,本文后面有白话文翻译版。

一、文言文版本

先妣魏氏,讳定鸿,世居巴中恩阳河,年十六,来归先父。时吾家方中落。祖考讳传寿,性闲散,不洁?生产,祖母杨,以积劳早逝,遗三子二女。先父讳万鸿,行二,兄(伯)讳万银,娶马氏,已分立。姊适邓,有家。弟妹一,比年幼,常依先妣如慈母。以先妣提携南,视饥进食,涤秽易衣,固不啻子之女之也。吾姑少慧,以病疮早故。时,常彻夜呻吟,先妣起视之者数四,每起即禁呻,先妣辄抚之,为覆被,姑慨然泣曰:我嫂,我病不致死,勿忧!盖不愿过劳嫂氏也。当弥留时,持先妣哀啼,为转生为之女以报之。叔讳万才,长娶刘氏不淑,尝媒潜先妣于吾叔,叔怒捽而仆之地,拳击之曰:吾非嫂氏难成立,汝何人?敢訾之乎?先严任(仁)侠好施与,性直切,逊清之末,尝与同志会中人交游,有怨于里中豪强。民国六年春,豪强诬其通靖国军师长郑启和,受营长职,遂冤死。先妣时年二十九,余仅九龄。二妹:一泉芝,六岁;一即杜若,方襁褓中耳。豪强者,明告众,且将置余于死,先妣讼之三年,难得伸,而吾家益困,至无一瓦之覆,无立锥之地,仅赖先妣以女红供四口尔矣。

余就学高小,期纳灯油费,仅制钱五百,时亦无力措办,先妣尝抚余而泣,然终不令辍学,伯叔以生计奇窘,辄置先祖于不顾,先妣请就养于吾家,每设馔,俟先祖至,余等始就餐,喝粗粝,先祖亦甘之。

民国十二年夏,先祖病,缠绵床第,乃商诸房主,移居吾家,伯叔间至问疾,每不答,进食饮汤药,摇首而已。余至床侧,始索饮食,弥留之际,俗例由子孙次第进询,谓之讨封赠,伯叔婶母近呼,无一应者,余以为已逝,纵声哭,先祖忽启目视余,余呼询之,即应曰:汝好!汝等好!言毕而逝。

甲子岁,大旱,妹泉芝以浣衣坠水死,仅年十二,时余就学阆中川北师范,先妣惧怆余心,不以告,余闻其哭女痛,双目常赤,乃谬作书曰:某夜,男梦大妹跨鹤背,鹤忽飞去,急询之,笑曰:阿兄读书,此岂不知者。此似不祥,敬乞留神及之。先妣得书,哀消减。嗟呼!今先妣已弃养矣!节孝一生,死宜作神,不知在天之灵,果见吾泉芝妹跨鹤作仙否耶?伤哉!

十六年秋,余以生计,漂流四方,数年之间,而渝、而万、而汉、而沪、而幽燕、而赣北,每七日,辄寄书禀安好,间以疏失,浑忘却,则慈询频至,忧思如焚,余每痛自责而犹常忘之,嘻!余负先妣多矣!

二十二年春,赤祸及川,故邑及通南二县,首罹其灾,余居赣二年余,深虑其烈,乃弃教职遄返渝,冀于流民群中,截获先妣,果遇于渝市,七年未晤,慈发已见斑白,心窃痛之。先妣启箱箧,无他物,七年安禀,宛然全在,余一一阅视,笺上且常见泪痕,心怦然,强笑语曰:儿今在侧,尚安用此,私念今后当戒远游也。而余性亦直切,宛似先严,落落寡合,常惧失业,先妣以介推目余,而自甘作介母,以是家中尚有贫而乐之趣。

二十六年,妹杜若,卒业治平女中,余劝之升学,不即答,私谓先妣曰:阿兄太苦,儿不欲重累之,今且就业,冀或可分其重负也。余闻感泣,不忍强,而是时就业不易,伊遂常奉先妣,糊口于江津綦江之间。是年,余薄治产业于故邑,欲以稍慰慈心。翌年春,余告失业,迫赴蓉。冬,妹自涪陵奉先妣返乡,而久别复始。

三十一年冬十一月,余奉省命,出长汶川,妹适于是时适唐,先是余书禀先妣,愿以故里薄产,全作奁资,以酬其奉养劳,妹强拒,不果行。本年春,复奉先妣莅任所,余往迎之五里外,则先妣皤然白发,而吾妹亦萎病矣。途中余谢其养母劳备至,妹泣,余亦泣。九月初,妹将生产,以贫复为节省计,就医茂县。二十日,凶电致,先妣大痛,哭失声,凡昏绝而复苏者再,且欲自戕,余日夜泣解之。逋进食,即病泻。十月初,余奉召至茂,出席本区秋季行政会议,得四电, 皆报先妣病,谓日重,乃遄归,侍疾十二日,而先妣竟不起,盖距吾妹之死,仅三十七日耳。常念吾妹,酷似吾早夭之姑,伊岂果为吾姑之转生耶?何孝思之笃而感吾先妣之深且切也!呜呼!人囧则呼天,谚语也!十余年来,余每当忧患困苦之时,辄于心中,连呼阿母,以此勇气增而消沉之念除。今已矣!余不信天而先妣复见背,后此心灵,将何所依?而忧愁因阨,方齐岷峨而与日俱增矣!哀哉!谨书数语,以至永痛!

民国三十二年十一月二十六日不孝祝世德谨述

二、白话文版本

我的母亲,魏氏,名字叫定鸿,世代居住在巴中恩阳河。她在十六岁时嫁给了我的父亲。那时,我们家正开始走下坡路。我的祖父,名字叫传寿,性格懒散,不愿意干干净净地生产劳动。我的祖母姓杨,因为长期劳累而过早去世,留下了三个儿子和两个女儿。我的父亲,名字叫万鸿,排行第二,他的哥哥(我的伯父)名字叫万银,娶了马家的女儿,已经分家自立。我的姐姐嫁给了邓家,有了自己的家庭。我还有一个弟弟和妹妹,他们年纪还小,经常依赖我的母亲,就像依赖慈母一样。我的母亲带着我们南下,看到我们饿了就给我们吃的,衣服脏了就给我们换,对待我们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。

我的姑姑年轻时很聪明,但因为生病早逝。她病重时,整夜呻吟,母亲多次起床去看她,每次起床都会安慰她,给她盖被子。姑姑感动地哭着说:“嫂子,我的病不会死的,不要担心!”她不想让母亲太过劳累。临终时,她握着母亲的手哭泣,希望来世能成为母亲的孩子来报答她。

我的叔叔,名字叫万才,他的大儿子娶了刘家的女儿,但行为不端。有人曾想暗中撮合母亲和叔叔,叔叔生气地抓住那个人摔在地上,边打边说:“如果不是嫂子,我难以立足,你是谁?敢说她的坏话?”我的父亲性格直爽,乐于助人,清末时期,他曾与一些志同道合的人交往,与村里的恶霸有矛盾。民国六年春天,恶霸诬陷他通敌,被任命为营长,结果冤枉而死。那时,母亲才二十九岁,我才九岁。我还有两个妹妹,一个叫泉芝,六岁;另一个叫杜若,还在婴儿时期。恶霸公开威胁要置我于死地,母亲为此打了三年的官司,但始终无法伸冤,我们家因此更加困难,以至于连个遮风挡雨的地方都没有,只能靠母亲做针线活来养活四口之家。

我上小学时,需要交灯油费,只有五百文制钱,但家里连这点钱都拿不出来。母亲经常抚摸着我哭泣,但始终不让我辍学。伯父和叔叔因为生活困难,常常不顾祖父,母亲便请求祖父来我们家养老,每次吃饭都要等到祖父来了我们才吃,即使是粗茶淡饭,祖父也吃得津津有味。

民国十二年夏天,祖父生病卧床,我们便与房东商量后搬回家中。伯父和叔叔偶尔来探望,但祖父从不回应,只是摇头。我走到床边,他才要吃的,临终前,按照习俗,子孙们轮流询问,以求封赠,但伯父、叔叔和婶婶叫他没有回应,我以为他已经去世,放声大哭,祖父突然睁开眼睛看着我,我问他,他回答说:“你好!你们都好!”说完就去世了。

甲子年,遭遇大旱,妹妹泉芝洗衣服时不慎落水身亡,年仅十二岁。那时我在阆中川北师范上学,母亲担心我伤心,没有告诉我。我听到她因失去女儿而痛哭,双眼常常红肿,我便故意写信说梦见大妹骑在鹤背上飞走了,母亲收到信后,悲伤减轻了一些。唉!现在母亲已经去世了!她一生节俭孝顺,死后应该成仙,不知道在天之灵,是否真的看到我的泉芝妹妹骑着鹤成了仙?真是伤心啊!

十六年秋天,为了生计,我四处漂泊,几年间,去了重庆、万县、汉口、上海、幽燕、赣北等地,每隔七天,我就寄信回家报平安。有时候因为疏忽忘记了,母亲就会频繁地来信询问,忧心忡忡。我每次都痛责自己,但还是常常忘记。唉!我对不起母亲太多了!

二十二年春天,战祸波及四川,我的家乡和通南两县首先遭受灾难。我在赣北住了两年多,深恐战祸激烈,便放弃了教职匆匆返回重庆,希望能在大批难民中找到母亲。果然在重庆遇到了她,七年未见,母亲的头发已经斑白,我心中暗自痛苦。母亲打开箱子,里面没有其他东西,只有七年来我寄回家的平安信,完好无损。我一一阅读,信纸上还常见泪痕,心中激动,强笑着说:“儿子现在就在身边,还用得着这些吗?”我暗下决心,今后应该避免远游。我的性格也像父亲一样直爽,不合群,常常担心失业,母亲像看待儿子一样看待我,自己则甘愿做母亲,因此家中虽然贫穷,但仍有快乐。

二十六年,我的妹妹杜若从治平女中毕业,我劝她继续升学,但她没有立即回答。她私下对母亲说:“哥哥太辛苦了,我不想再给他增加负担,现在我要找工作,希望或许能够分担一些重担。”我听到后感动得流泪,不忍心强迫她。那时候找工作不容易,她就经常侍奉母亲,在江津和綦江之间谋生。那年,我在故乡稍微经营了一些产业,希望能稍微安慰母亲的心。第二年春天,我失业了,被迫前往成都。冬天,妹妹从涪陵带着母亲回到家乡,我们久别重逢。

三十一年冬十一月,我奉省政府的命令,出任汶川县长。妹妹正好在这个时候嫁给了唐家。之前,我写信给母亲,愿意用故乡的微薄产业作为妹妹的嫁妆,以报答她的养育之劳,但妹妹坚决拒绝,没有接受。那年春天,我又带着母亲到任所,我在五里外迎接她们,发现母亲的头发已经花白,而我的妹妹也生病了。在路上,我感谢她照顾母亲的辛劳,妹妹哭了,我也哭了。九月初,妹妹即将生产,因为贫穷又想节省开支,所以在茂县就医。二十日,传来噩耗,母亲非常悲痛,失声痛哭,一度昏厥又苏醒过来,甚至想要自尽,我日夜哭泣着安慰她。她因为悲痛而吃不下饭,一吃东西就腹泻。十月初,我奉召到茂县,出席本区秋季行政会议,收到了四封电报,都说母亲的病情加重,我急忙赶回家,照顾了十二天,但母亲最终没能挺过来,距离我妹妹去世,仅仅三十七天。我常常想起妹妹,她长得非常像我们早逝的姑姑,难道她真的是姑姑转世吗?为何她对母亲的孝顺之情如此深厚而真切!唉!人在困境时会呼天唤地,这是一句谚语!十多年来,每当我遇到忧患和困难时,我总是在心中连连呼唤母亲,以此来增加勇气,消除沮丧的念头。现在,母亲已经离我而去,我不相信天命,但母亲又离我而去,以后我的心灵将依靠什么呢?而忧愁因为困境,就像岷山和峨眉山一样,与日俱增。悲哀啊!我谨以此数语,表达我永远的悲痛。

民国三十二年十一月二十六日,不孝之子祝世德谨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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