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米仓道”命名依据

一、米仓道命名与刘邦据汉中,巴蜀之民供给军糈有关

《史记》卷五十三《萧相国世家》:“沛公为汉王,以何为丞相……汉王引兵东定三秦,何以丞相留收巴蜀,填抚谕告,使给军食。”

《汉书》卷一《高帝纪》:“汉王既至南郑,诸将及士卒皆歌讴思东归,多道亡还者。韩信为治粟都尉,亦亡去。萧何追还之,因荐于汉王,曰:‘必欲争天下,非信无可与计事者。’于是汉王齐戒设坛场,拜信为大将军,问以计策。信对曰:‘项羽背约而王君王于南郑,是迁也。吏卒毕山东之人,日夜企而望归,及其锋而用之,可以有大功。天下已定,民皆自宁,不可复用。不如决策东向。’因陈羽可图、三秦易并之计,汉王大说(同“悦”——引者),遂听信策,部署诸将。留萧何收巴蜀租,给军粮食。”

因巴蜀民众筹粮有功,“蜀、汉民给军事劳苦,复勿租税二岁”,巴蜀粮食充足,“兴关中卒乘边塞。关中大饥,米斛万钱,人相食。令民就食蜀、汉。”日后刘邦又在洛阳南宫招饮群臣,表扬萧何:“填国家,抚百姓,给饷馈,不绝粮道,吾不如萧何。”(引文均出自《汉书•高帝纪》)。《华阳国志•汉中志》的记载相同:“项羽封高帝为汉王,王巴蜀三十一县。帝不悦。丞相萧何谋曰:‘虽王汉中之恶,不犹愈于死乎?且语曰‘天汉’,其称甚美。夫能屈于一人之下,则伸于万乘之上者,汤、武是也。愿大王王汉中,抚其民以致贤人,收用巴蜀,还定三秦,天下可图也。’帝从之,都南郑。及项籍弑义帝,高帝东伐,萧何常居守汉中,足食足兵。既定三秦,萧何镇关中,资其众,卒平天下。”

刘邦封汉王,任命萧何为丞相。刘邦率军平定三秦时,萧何留守汉中,镇抚巴蜀,告示百姓归附,让巴蜀民众供给军糈。作为大后方,位于西南的巴蜀之地当时是稻米的主产区之一,稻米等军用物资便从南往北源源不断输送到南郑及三秦地区。巴蜀因盛产稻米,被形象地喻为“米仓”,这条给汉王刘邦输送军糈的古道,从功能讲,当时名“粮道”,加之它翻越后世名叫“米仓山”的大山,顾祖禹便将它命名“米仓道”。

二、米仓道命名与“米贼”在通往巴蜀的道路上建义舍置义米有关

王子今先生认为,经过巴山,联系巴中和汉中的米仓道很可能很早就已经开通。但是这条古道通行的早期,似乎并没有明确的定名。米仓道得名或许与“米贼”“米巫”巴、汉割据时代刻意经营与频繁利用这条道路有关。思考这一问题,亦应当注意“五斗米道”推进公共交通建设之“义米”制度。“米仓关”称谓应当来自米仓道,而“米仓道”和“米仓山”定名的先后尚未可知。不过,“米仓道”“米仓山”“米仓关”名号的由来,应当都与“米”有关。王氏引《说文》“仓,谷藏也。仓,黄取而藏之,故谓之仓。从食省口,象仓形。凡仓之属皆从仓”,“米仓道”“米仓关”名号所见“米仓”,说明“米仓道”“米仓关”联系和控制的地区,当时是重要的稻米生产基地,收成应颇有剩余,可以储积即“取而藏之”。(《生态史视野中的米仓道交通》《中国蜀道学术研讨会论文集》,汉中市博物馆编,三秦出版社,2014年,第435页—436页)

《三国志》卷八《魏书•张鲁传》:“张鲁字公祺,沛国丰人也。祖父陵,客蜀,学道鹄鸣山中,造作道书以惑百姓,从受道者出五斗米,故世号‘米贼’。陵死,子衡行其道。衡死,鲁复行之。益州牧刘焉以鲁为督义司马,与別部司马张脩将兵击汉中太守苏固,鲁遂袭脩杀之,夺其众。焉死,子璋代立,以鲁不顺,尽杀鲁母家室。鲁遂据汉中,以鬼道教民,自号‘师君’。其来学道者,初皆名‘鬼卒’;受本道已信,号‘祭酒’。各领部众,多者为治头大祭酒。皆教以诚信不欺诈,有病自首其过,大都与黃巾相似。诸祭酒皆作义舍,如今之亭传。又置义米肉,县(同“悬”——引者)于义舍,行路者量腹取足;若过多,鬼道辄病之。犯法者,三原,然后乃行刑。不置长吏,皆以祭酒为治,民夷便乐之。雄据巴、汉垂三十年。”

《华阳国志》卷二《汉中志》:“汉末,沛国张陵学道于蜀鹤鸣山,造作道书,自称‘太清玄元’,以惑百姓。陵死,子衡传其业;衡死,子鲁传其业。鲁字公祺,以鬼道见信于益州牧刘焉。……初平中,以鲁为督义司马,住汉中,断谷道。鲁既至,行宽惠,以鬼道教。立义舍,置义米、义肉其中,行者取之,量腹而已,不得过。过多,云鬼病之。其市肆贾平,亦然。犯法者,三原而后行刑。学道未信者,谓之‘鬼卒’,后乃为‘祭酒’。巴、汉夷民多便之。其供,道限出五斗米,故世谓之‘米道’。”

《后汉书》卷七十五《刘焉传(附张鲁)》:“鲁字公旗。初,祖父陵,顺帝时客于蜀,学道鹤鸣山中,造作符书,以惑百姓。受其道者辄出米五斗,故谓之‘米贼’。陵传子衡,衡传于鲁,鲁遂自号‘师君’。其来学者,初名为‘鬼卒’,后号‘祭酒’。祭酒各领部众,众多者名曰‘理头’。皆校以诚信,不听欺妄,有病但令首过而已。诸祭酒各起义舍于路,同之亭传,县置米肉以给行旅。食者量腹取足,过多则鬼能病之。犯法者先加三原,然后行刑。不置长吏,以祭酒为理,民夷信向。”

张鲁,字公祺(《后汉书》作“公旗”),沛国丰邑(今江苏徐州市丰县)人。祖父张陵,客居四川,在鹄(鹤)鸣山(在今成都市大邑县)学道,编造道书迷惑信众。与之学道的人须交五斗米,当地人称张陵“米贼”。张陵死,其子张衡继承遗业;张衡死,其子张鲁继承衣钵。益州刺史刘焉任命张鲁为督义司马,命他与别部司马张脩一同带兵去攻打汉中太守苏固。张鲁借机杀张脩,夺其兵权。刘焉死,其子刘璋继位。因张鲁不顺从刘璋,刘璋将张鲁母亲一家人尽数诛杀。张鲁据汉中后,用鬼道迷惑百姓,自称“师君”。那些跟随他初学道的人都称“鬼卒”,学道到一定程度时改称“祭酒”。祭酒各领部众,人数最多者为治头大祭酒。张鲁教导教民诚实守信用,不要欺诈,有了缺点、错误要自我反省与检讨,其教义大致与黄巾军同。各祭酒在道路旁边建起义舍,像驿站一样,置义米、义肉于义舍中,往来巴、汉的行人根据自己饭量大小吃饱为止。如果贪吃,鬼神就会让他生病。教民如果犯了法,前三次可以原谅,再犯就处死。基层不设置长官,一切都由祭酒来管理,汉人和少数民族人都乐意接受管理。

“诸祭酒各起义舍于路,同之亭传,县置米肉以给行旅”,这正是“五斗米道”推进公共交通建设之“义米”制度的举措,也是“米贼”“米巫”在巴、汉割据时代刻意经营与频繁利用这条道路的佐证。

三、米仓道命名与宋金战争期间输送军需物资有关

宋金战争期间,成都府路、潼川府路、夔州路作为大后方,其所属州、县积极为前线的宋军筹集粮草,通过不同途径运往前线。利州东路所属的巴州及其属县难江县〔明正德十一年(1516)更名“南江县”〕因米仓山阻隔,亦是宋金战争的大后方,正好又位于米仓道南段,巴州、难江县为前线运输粮草,必须经过米仓道。

巴中市巴州区南龛第065龛外龛左壁题记:“曾口县令冯翊杨百药,自祁山运米回县,纵步于此。有宋乾道改元乙酉仲春清明日,男庭芝侍行。”

此乃冯翊(今陕西大荔)人、利州东路巴州曾口县令杨百药在儿子杨庭芝陪同下,率民工经米仓道至兴元府,再经故道(陈仓道)南段、阴平道(略阳—文县—西和),往抗金前线祁山(今甘肃礼县祁山镇)运送军粮,返回巴州后,在南龛的题名,时为宋孝宗乾道元年(1165)清明节。时值宋金签订“隆兴和议”,宋再割商州、秦州给金兵。

不仅军需通过米仓道运输,前线重要信息也通过米仓道传播。

南江县城附近米仓道旁琉璃关(琉璃寺)摩崖石刻:“绍兴三年二月十五日,金贼犯兴元府。弓级任荣记。”

绍兴三年即公元1133年。此乃宋金战争初始阶段。金兵侵犯兴元府(宋代汉中仍沿袭唐代旧称,名“兴元府”),消息正是通过米仓道等入蜀道路向大后方传播。

四、米仓道命名与道路翻越米仓山有关

据《读史方舆纪要》卷五十六《陕西五•米仓道》引贾耽“兴元之南有道通于巴州,路皆险峻,中间有米仓山,在南郑西南百四十里”,可知“米仓山”这一山名唐代就有了。贾耽,字敦诗,唐德宗贞元九年(793)以右仆射衔拜同中书门下平章事(即宰相),曾任山南西道、山南东道节度使,对今秦巴地区山川形胜了如指掌,也多有研究,一生撰著颇丰,《旧唐书》《新唐书》均有传。

笔者曾考证《山海经》卷五《中山经•中次九经》中的“风雨之山”即米仓山。秦汉时期,米仓山名“风雨之山”。(周书浩:《巴中虎事》,《巴中日报》2021年1月9日第2版)

《舆地纪胜》卷第一百八十七《利东路·巴州·景物下·米仓山》:“《系年录·绍兴三年》云‘巴之北境即米仓山’,下视兴元,出兵之孔道。”明人曹学佺《蜀中名胜记》卷之二十五《川北道·保宁府二·巴州》引此条云:“《系年录》‘巴之北境即米仓山,下视兴元,出兵之孔道’,即今关堡相望矣。”

“王岩叟《系年录》一卷”见《宋史卷二百三·志第一百五十六·文艺二》,今佚。王岩叟,元祐六年(1091)拜枢密直学士,事见《宋史卷三百四十二·列传第一百一》。再将时间延后,至迟北宋时期巴州北境就有山名“米仓山”。在山的最高处,可以俯瞰兴元府周边地区,山中有“出兵之孔道”(行军的大道),这孔道就是米仓道。按曹学佺“即今关堡相望矣”的说法,明代中后期,米仓山关隘与堡垒遥相呼应。洵不诬也!明嘉靖八年(1529)重修的米仓关、嘉靖二十一年(1542)重修的巴峪关可证。

《舆地纪胜》卷一百八十三《利州路·兴元府·景物下》“米仓山”条:“一名仙台山,详见仙台山下。”又“仙台山”条:“《晏公要类》一名玉女山,在南廉水县。《道家生经》云,此山仙人、玉女所居之地,一名米仓山,与大巴山相连,有韩信庙及截贤岭,云萧何追韩信至此。”该书卷一百八十七《利州路·巴州·景物下》“两角山”条王象之按语:“……近者开禧逆曦之变,士大夫之逃难者,亦多由米仓(山)以东归,此正趋荆楚之路。”

南宋徐梦莘编撰《三朝北盟会编》卷一百五十五:“……至是复念非庶不可以抚葺兴元,乃复起庶参谋,委之巴南,招抚散亡,俾驰诣巴州,措置梁、洋一带。庶至巴,急散榜梁、洋境,上招其军民,不数日,远近来会。巴之北境米仓山,下视兴元,出兵之孔道,于是金人不敢深入。”

《宋史卷三百九十六·列传第一百五十五·程松》:“……未几,金人封曦为蜀王。曦遗松书讽使去,松不知所为。兴元帅刘甲、茶马范仲任见松,谋起兵诛曦,松恐事泄取祸,即揖二人起去。会报金人且至,百姓奔走相蹂躏,一城如沸。松亟望米仓山遁去,由阆州顺流至重庆,以书抵曦,丐赆礼买舟,称曦为蜀王。”

《宋史卷三百六十七·列传第一百二十六·郭浩》:“绍兴元年,金人破饶风岭,盗梁、洋,入凤州,攻和尚原。浩与吴璘往援,斩获万计。迁邠州观察使,徙知兴元府。饥民相聚米仓山为乱,浩讨平之。”

《大明一统志》卷三十四《汉中府·山川·米仓山》:“在府城南一百四十里,上有韩信庙,相传萧何追韩信至此。”

以上是宋代、明代文献对米仓山地望的记载。下面我们再看看顾祖禹对米仓山的记载。

《读史方舆纪要》卷五十六《陕西五·汉中府·米仓山》:“在府西南百四十里,牟子才云‘汉中前瞰米仓’是也;又孤云山在米仓西,志云‘山在褒城县南百二十里,亦曰两角山’,皆南达巴中之道也。”牟子才,宋宁宗嘉定十六年(1223)进士,官员、学者,《宋史》有传。引文说明南宋时期米仓山地理位置同样重要。

《读史方舆纪要》卷五十六《陕西五·汉中府·巴岭山》:“在府西南一百九里,亦曰大巴山。其山延绵深广,中包孤云、两角、米仓诸山,南接四川巴州之小巴山。”引文旨在说明唐代的巴岭山(巴岭)就是大巴山,大巴山又包括孤云、两角、米仓等山,或者说孤云、两角、米仓等山组成大巴山,大巴山是整体,孤云、两角、米仓等山是局部。大巴山面向汉中,与南向四川巴州(南江县)的小巴山山体相连。顾祖禹对大、小巴山的界定,正好与明嘉靖十七年(1538)戊戌科巴州籍进士周建邦在《创建巴峪关记》(见嘉靖《保宁府志》卷之十二《艺文纪二》)中写的“大巴山南峙面蜀,小巴山北峙面秦”相反。《读史方舆纪》卷六十八《四川三·保宁府·南江县》“大巴山”条:“县北二百里,高耸千寻,岩径极险,春夏积雪不消,与汉中诸山相连,为巴、汉巨镇,梁州中土也,一名巴岭山。又小巴山,在县北百里,其险次于大巴,而高峻积雪相似。又米仓山在县北八十里。”又“巴江”条:“在县南。《志》云:‘南城下有几水,古名难江水。源出巴汉间,自东北汛激而来,循公山之麓,纡回而下,汇于巴水,如几然。’又南江源出米仓山,亦自县治前而南与巴江合,盖二水即巴江上流也。”

鉴于“出兵之孔道”翻越巴岭,又主要跨越米仓山,这条孔道命名“米仓道”就顺理成章了。

巴岭(巴岭山)实际就是大小巴山的统称,米仓山是巴岭的支脉之一,它们是整体与局部的关系。今天,现代地理学已将大巴山、小巴山称谓规范,统称“大巴山”。作为大巴山支脉,“米仓山”这一称谓继续使用,并成为网红地名、游览胜地。它是四川南江县境内的主脉(最高峰为光雾山),也是四川与陕西的界山之一。

李烨认为米仓山得名与廉水县设置有关:“米仓山的得名,从廉水县的设置原因,或者能窥见其一二。廉水县设立的一个重要原因,就是为了收集粮食,将粮仓修建于此附近。正是出于军事需求,粮食也相对安全。宋代汉中粮食以稻谷为主,称为‘米仓’正源于粮食收藏的大宗而言。在山区以独特的自然景观和人工建筑来命名一个地方是一种习惯,以‘米仓’命名该山正符合这一习俗。”(《巴山古地名杂考》《中国蜀道学术研讨会论文集》,汉中市博物馆编,三秦出版社,2014年,第450页)

从文献对米仓山的记载看,米仓山得名远远早于廉水县设置,换句话说,米仓山得名与廉水县设置无关。

《舆地纪胜》卷一百八十三《利州路·兴元府·南郑县》“廉水县”条:“廉水县,次畿,在府南五十里。绍熙四年(1193)安抚(使)宇文价奏,于南郑县南路石幢修置廉水县,以便民户输纳,省南郑县丞,改县令就南尉兼主簿之职,析治诸事焉。”

《宋史卷八十九·志第四十二·地理五·利州路·兴元府》:“次府,……县四:南郑(次赤),城固(次畿),褒城(次畿),西(次畿,至道二年割隶大安军,三年还隶,有锡冶一务)……南渡后,增县一:廉水(次畿,绍兴四年析南郑县置,以廉水为名)。”

《舆地纪胜》记载廉水县绍熙四年(1193)设置,目的是“以便民户输纳”,即囤积、中转军粮,支援宋军抗金。《宋史》记载绍兴四年(1134)析南郑县设置廉水县。两书记载设县时间不一,孰是孰非,待考。但从时间段看,都在宋金战争期间。

《读史方舆纪要》卷五十六《陕西五·汉中府·廉水》:“在府城西南四里。《梁州记》:‘水出大巴山北密谷中,流经南郑县西龙冈山下,又北至褒城县境入于汉。’今府南十五里有杨村堰,又南五里为鹿头堰,又南五里为石梯堰,俱引廉水以溉田。”

廉水县治位于今汉中市南郑区廉水镇廉水村。米仓道由南郑出发,循廉水而上,抵廉水县,经今南郑区新集镇一带平川,南达黄官岭,便进入米仓山,然后通往四川南江、巴州等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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