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风山月寄闲身——舒云逵笔下的南江县旧时风物

梓潼宫寻张鲁庙遗址

灏气凌秋宇,长风荡炎郁。
拾级越层岭,寒翠如可掬。
轻露洒皋兰,商飙荡林木。
缅昔汉祚微,争战群雄逐。
一隅侈割据,左道煽氓俗。
庙祀系何年,馨闻谁与祝。
及今偏荒草,无地寻遗躅。
功德非云纪,江山仍在目。
万事付劫灰,千秋同转烛。
归路乘夕烟,鸣蛩吊空谷。

据李琦《旧址今犹是何处觅禅林——南江县城“九宫十八庙”诠释》(见《巴中文史》2015年第5期),南江县城旧为“九宫十八庙”的建筑格局,“九宫”分别指万寿宫、禹王宫、乾元宫、文昌宫、南华宫、三圣宫、梓潼宫、朱灵宫、草灵宫。其中梓潼宫“坐落在县城南面的梓潼山上。从地势上讲,它比坐落在塔子山腰的草灵宫要高出许多,是县城周围除谷仓观、铜铃寺外之第三高……”《蜀中名胜记卷之二十五·川北道·保宁府二·南江县》:“《碑目》云:《唐难江公山威惠庙记》,天宝改元,田彦识撰,神乃汉张鲁后。”《保宁府志·舆地志十五·金石·巴州》:“唐难江公山威惠记,碑目考,唐天宝改元,田彦识撰,庙在难江县,神乃汉张鲁也。”《(民国)南江县志·古迹志》:“威灵庙在县南公山上,祀汉张鲁。唐天宝元年田彦识有记,今磨灭,旧址亦仿佛难辨。”《紫云山馆吟草(下卷)》尚录有《晨望梓潼宫》,中有“山树倚清晓,寺楼开白云。徘徊山下路,遥望云中君”等句,皆清雅可赏。

梓潼宫、张鲁庙俱不存矣,“及今偏荒草,无地寻遗躅。”今横跨几水,连接县财政局与南江中学老校区(旁侧即南江文庙)的桥,名为“梓潼宫大桥”,旨在纪念梓潼宫。清知县孙清士题留青阁联云:“秋草难寻张鲁庙,断崖犹卧武功碑”,张鲁庙则早在百多年前就已渺不可寻。

九日与诸文士登留青阁

四山突兀撑青空,一山高举凌云中;
楼阁倚山跨江水,烟岚渍袂云生胸。
是时重阳正佳景,风雨无喧日照岭;
天公有意净氛埃,特与游人开胜境。
萍逢恰有玉谿生(原注:谓李君泽山),
梦得诗豪欣并名(原注:谓刘君小藜),
元季二难皆竞爽,家风休奕重书城(原注:傅氏昆季)。
相携一径入林莽,石磴萦纡步延赏;
小亭山半足遐观,百鸟无声乱泉响。
琳宫巍焕簇层台,山色迎人怀抱开;
后至忽然惊倒屣,青莲居士谪仙才(原注:谓公山李山长)。
杯觞潋滟纷交错,逸兴遄飞情共乐;
不妨曼倩有滑稽,何必鄱阳骋暴谑。
江云浩浩江波流,醉眼乾坤万象收;
振衣千仞一长啸,冷(应作“泠”)然欲作御风游。
况我羁怀正无极,薄宦漂流异乡客;
天涯知遇感平生,得意便当浮大白。
去天一握称孤云,崒嵂巉岩两角分(原注:孤云两角山名);
安得飞行徧绝壑,残碑断碣搜奇文。
渴饮加虹那可住,余兴方酣日色暮;
归途灯火照山隈,钟梵从天落高树。
西窗寂历羌无聊,梦里山灵犹我招;
尻轮突过阆风顶,醉魂不知天地高。
挑灯起坐重濡墨,愧乏江郎毫五色;
坡公作诗追亡逋,如此胜游岂终默?
君不见百年嘉会古难常,回首风尘意感伤;
好景当前竟虚度,云山过眼成奔忙。
灿对黄花开笑口,人生得此几重阳?

《(民国)南江县志·山脉志》:“梓潼宫山在县东二里。昔为祠祀文昌,地磴道盘空,翠柏蓊蔚,有留青阁、挹濑轩,诸卧游地,朝晖夕曛,明灭缥缈,足擅东郭之胜。”《(民国)南江县志·古迹志》:“留青阁在县东二里梓潼宫山。清咸丰知县周瀚建,翠柏森森,山光明媚。孙清士颜其东阁门曰‘迎素月’,颜其西阁门曰‘送夕阳’,联曰‘渴虹下饮菖蒲涧,归雁低回麻柳湾’‘去天一握称孤云,崒嵂巉岩两角分。’”

重阳之际,作者偕诗友登高览胜,“搜奇文”“浮大白”“感平生”,可谓“良辰美景赏心悦事”四者兼备,好不快哉!《紫云山馆吟草(下卷)》中录有《九日张诒庭司马招饮留青阁》一诗,“烟林落叶他乡树,尘壁题诗古寺楼”,由此可见他对留青阁的垂青与流连。然人事兴废,风雨漫漶,“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”,留青阁今已不存。

古铜钟歌

龙文夭矫班鳞蹙,黝色中含苔锈绿。
霜天夜寂空无声,蒲牢吼应万山谷。
此钟之铸始何人?百年呵护疑有神。
潜形晦迹在天地,风雨磨炙存其真。
一朝踊跃出荒土,迷云不揜青芒吐。
果然掘地得奇观,旋虫欲动长鲸舞。
叩之清越宏以铿,何必将军之铃丞相鼓?
摩挲题识羌无形,岁年月日俱冥冥。
追蠡犹完夏声朗,景龙无资唐代铭。
吾闻欧冶铸剑赤堇涸,融铜为汁神锋跃。
此钟之铸系何人,若非旷也为即缘垂所作。
不然世上沉埋经几秋?玉鱼金盌皆剥落。
乃知故物神所持,遭逢显晦良有时。
长铗夐出丰城上,宝鼎忽登汾水湄。
何况钟为中声主,十二律筩还相辅。
雅乐无参郑卫音,升歌足叶宫商谱。
胡为漂寄在江城,簴业无枞梁柱横。
秋霜不应丰山响,午夜徒谐梵呗清。
愿教贡入庙堂选,一广承平雅颂声。

《(民国)南江县志·古迹志》:“铜钟在城外关岳庙内。古治平废寺物,高二尺四寸厚九分。知县汪恩有记。”嘉庆十一年(1806)汪恩任南江知县,曾撰《铜钟记》:“……相传州署在县署河东[据《(民国)南江县志·古迹志》:集州古城在县东几水外,今孔庙地],旁有治平寺……嘉庆十六年二月四日,地微坼,儿童嬉戏坠物,共掘土觅之,金光熌烁,深尺许,得青铜钟。顶平身直,高二尺四寸、厚九分,肩围三尺五寸,唇围五尺二寸,纽相承如连环,四面受击处,如朵朵莲花状。其色斑驳,其声铿鍧,殆数百年物也。噫,丰城剑气上应斗牛,宝器之精,历久不泯……邑人请移置关帝庙,以迓神庥……”

诗作描绘古铜钟形状甚详,刻画历历,如在目前。舒云逵光绪六年大挑考二等(举人凡参加会试三次以上不中者,从其中挑选某些人员予以任用,名曰大挑。列为二等的以教职任用,即用为府、州、县学之学官),身居斗城,“功名未遂溟鹏志,岁月空消野马尘”,由此生发“乃知故物神所持,遭逢显晦良有时”,文起波澜,良多感慨。此铜钟已遗而不存,殊为憾事,然赏此佳篇,如睹故物,足解怀古之幽思。

八庙场山顶积雪

危岩百折绕云盘,
玉叶琪花万树看。
冷抱邺侯九仙骨,
此身不觉境高寒。

行八庙场最高顶旷望无际漫成二首

四山浓翠合,无地着尘红。
石窦微茫雪,天门浩荡风。
日轮苍岭下,樵路碧虚中。
不敢轻呼吸,声疑帝座通。

百转崇峰峻,千章古木齐。
树巅盘野鹘,云外听村鸡。
岩瀑危拖练,山田上累梯。
避秦应驻此,何必武陵谿。

雨行八庙场

颓阳乍掩晖,忽洒雨霏微。
绿树搀云立,红泉破壁飞。
山程无坦道,世路有危机。
长啸苏门子,高风不可希。

舒云逵常年往返于射洪与南江之间,屡经八庙场,“危岩百折绕云盘”“不敢轻呼吸,声疑帝座通”,极力摹写“盘道”山路崎岖,艰险难行,“避秦应驻此,何必武陵谿。”“山程无坦道,世路有危机”表达了作者对桃源式田园生活的向往和对宦海生涯的厌倦与无助。

遥题龙耳山

旧闻龙耳山,夭矫矗云起。
奇迹未登临,悬在心目里。
张生为我言,巴山兹最雄。
空青洒瀑布,凉籁摇松风。
竹数翳阴森,林壑秀潆带。
梵钟海潮音,古寺璎珞盖。
其间原田沃,池水如沧浪。
虽非桃源境,犹似辋川庄。
少年事奔走,南北逾万里。
所至名胜多,闻之辄心喜。
及今力未衰,山灵终有缘。
会当携谢句,来此问青天。

舒云逵在南江任职期间,性喜游历山水,“且与韶光共流转,江风山月寄闲身。”“所至名胜多,闻之辄心喜。”登临龙耳山虽一时未能如愿,但“及今力未衰,山灵终有缘。”其驰骋想象,笔下峻秀绮丽的风光,仍令人不胜向往。

据蓬溪胡传淮先生考证,诗中“张生”应为张知廓。张知廓(1852―1919),号容陔,遂宁市蓬溪县黑柏沟张鹏翼后裔,系张问陶、张问莱侄子,著有《砾存小草》。张问莱、杨古雪夫妇常向侄子张知廓谈及南江风物(南江长池元山寨乃杨古雪老家),自然会谈到南江名胜龙耳山(“龙耳朝霞”为长池十二景之一)。张知廓与舒云逵交往甚密,常于遂宁相见并时有唱和(《紫云山馆吟草》中收录有《张容陔〈砾存小草〉题词》一诗可以为证),故有“张生为我言,巴山兹最雄”之句,盖张知廓知道舒云逵将任南江训导,故向舒介绍龙耳山。

舒云逵民胞物与的人道主义情怀

荒冢悲
署后三四荒冢,皆前此宦游诸公所遗男女,而权殡于是者。愍其早殇,哀其孤寄,为诗以吊之。
柏林风萧瑟,群乌哺其儿。
下有黄土坟,垒垒知为谁。
召问司阍者,喟然陈于词。
曰此皆流宦,衣冠之嗣遗。
若者年八九,若者抱未离。
当其甫生时,剪发绿覆眉。
爱若掌上珍,文褓交鞶丝。
桃花与靧面,雪然冰玉姿。
一朝忽萎化,殡寄此江湄。
自后各星散,薄槥无与随。
共道宦游好,宦游乃若斯。
岂如耕田夫,蓬茅依槿篱。
聚食共一庐,聚壤共一陂。
足不越井里,存殁无相违。
我初闻此言,怊怅神为移。
以兹儿女爱,推人父母慈。
命仆谨护视,水潦防圯夷。
岁时供麦饭,无俾嗟馁而。
殇魂苟有知,得毋愁孤栖。
徬徨不忍去,群乌方惊啼。
夕阳下前岭,荒草寒烟迷。

为稻粱谋,舒云逵不得不抛妻离子,骨肉分离,流寓他乡,生难同“一庐”,死不共“一陂”,“孤宦同羁寓”“衣锦漫云乐,艰难宦味知”“冷宦羁栖又集州”,个中甘苦,感受尤为痛切。但他始终心怀仁慈与悲悯,推己及人,以至推生及死,“命仆谨护视,水潦防圯夷。岁时供麦饭,无俾嗟馁而。”此看似无理之举,恰恰证明舒云逵“民胞物与”的人道主义情怀。

南江山高水陡,县城(底塘堡)地势低洼,每逢霖雨,山洪暴发水患频发,“老者弱者走且哀,一家半作鱼腹埋。何况寸椽片础无留材,田园淤尽成污莱。”舒云逵关心民瘼,心忧天下,“九域安流方晏然”,在《淫霖叹》《大水叹》等诗作中都有淋漓尽致的体现:“呜呼,人民吁可怜。愿乞焚香夜告天,不独蜀江江水清且涟。”“我愿阴阳调夑顺以成,寰宇安流天镜清。”“岁序无愆万象登,我亦闭门高卧心大平。”

舒云逵对光绪年间“啯噜”活动的记述

王晓波《清光绪年间啯噜张伟堂起事南江反清》(见《巴中文史》2016年2期)一文指出,啯噜,原是方言,意指“结义兄弟”,为四川民间秘密会党最早派别,为哥老会的前身。……光绪十八年(1892),周蛮刀率领义军兵士200余人,取道普子岭(今旺苍县普济镇)、祝家口向巴州(今巴州区)进军,行至木门时,被驻南江绿营把总陈仲溶堵剿、拦截,周蛮刀向陈仲溶借道欲通过,陈不许,周等人冲杀绿营,经过一番激烈的战斗,陈被周蛮刀砍毙在木门场石平桥之上。而《(民国)南江县志·官师志》记载如下:“陈仲溶,字吉山,华阳人,为邑把总。时有著名匪首绰号‘周蛮刀’,上宪索甚急,陈率汎卒往捕,行二百里抵禹门市(旧名木门),地界南广之交……方酣战间,贼发抬铳中头颅而死。事闻得恤,荫入祀忠义。”

陈把总殉匪一事反响甚巨,清末著名经学家、曾任尊经书院襄校的南江张公塘岳林宗(森),为此撰写《陈把总殉匪诗》以记之(见《癸甲襄校录卷三》),“斩本直下米仓山,揭竿转窥木门道。把总陈公少年人,英气豪情干车辚。飞腾赴贼伸大义,叱咤当关遏妖氛。”时任南江训导舒云逵(或曾求学于尊经书院,《紫云山馆吟草》有《秋斋忆远敬怀张南皮师》一诗可证)则写下脍炙人口的《禹门叹》。

禹门叹

禹门,南江广元交界地。光绪十八年四月,土匪俶扰,其势甚张。大府檄州县官协捕,南江汎把总陈君仲溶率汎弁十余人,先往至此,为匪轰毙,闻者愍焉。矧以谊洽寅僚相聚曰:“久者乎?”作禹门叹。

巴山迴合巴水曲,云树蒙密万尖矗。
国家承平三十载,比户耕桑氓野肃。
何来盗弄起潢池,牙蘖不剪蔓方滋。
鸣狐篝火成啸聚,谁为养痈患自贻?
陈侯立身独飒爽,愤起操戈誓先往。
不为驱除捍边围,肯令虚縻耗国饷。
禹门一隅介偏陬,桥跨长虹溪水流。
是日贼锋突相遇,陈侯下马气横秋。
声言假道欲过此,愿以多金奉吾子。
陈侯勃尔发冲冠,若辈跳梁罪应死!
两言未竟长戈挥,贼势联营蜂拥围。
快剑砍阵雪片涌,迅霆一震烟光飞。
只缘势弱众不敌,致身小丑嗟何及。
舆榇夺归温序尸,土花糁作苌宏碧。
血渍襟袖朱班班,道旁见者皆惨颜。
与作干城卫四境,胡然骏骨沦荒山。
大府闻知深叹赏,九重入告纶音奖。
群丑次第咸就歼,陈侯英名壮霄壤。
从此康庄大道平,侯今一死系匪轻。
不尔巨寇恣伏莽,始由攘窃终横行。
从容安坐意不戒,溃防之流将倒倾。
呜呼,男儿裹尸轻马革,百战沙场死亦得。
如教贪赂求苟生,高插貂蝉有愧色。
君不见,禹门终古尚遗烈,桥水无情声凄绝。

诗作表达了对秉政者养痈贻患的唾弃,“何来盗弄起潢池,牙蘖不剪蔓方滋。”“鸣狐篝火成啸聚,谁为养痈患自贻?”,对战死效忠的陈把总的敬仰,“陈侯立身独飒爽,愤起操戈誓先往”“陈侯英名壮霄壤”,对男儿誓当百战沙场、马革裹尸的“立功”价值取向的激赏,“男儿裹尸轻马革,百战沙场死亦得。”言辞俊切,作金石声,爱憎之义,注入笔端,谱写出一曲荡气回肠的慷慨悲歌。

(作者:何志平)

参考资料:

舒云逵《紫云山馆吟草》

曹学佺《蜀中名胜记》《(道光)保宁府志》《(民国)南江县志》

THE END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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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风山月寄闲身——舒云逵笔下的南江县旧时风物
舒云逵,字次鸿,射洪人,同治十二年(1873)举人,光绪六年(1880)大挑考二等,著有《稚鸿诗存》《紫云山馆吟草》。其接任永川举人陈家修为南江训导(明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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