沙溪嘴轶事:马成禄和马在理

沙溪镇航拍图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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来自:“沙溪嘴轶事”公众号,作者:李鹏飞

一九五二年初春的一个早晨。

洪口区区长龚福起了一个大早,来到操场,准备晨练。这时看到迎面走来神色匆忙的区农协会主席马成禄。龚区长伸出手去握手,只见马成禄一个双膝跪地,嘣、嘣、嘣磕了三个响头。龚福感到莫名其妙,面露愠色,有几分不快。

龚福是南下干部。洪口区是一个偏僻落后的山区,这里的人民有一种天然的纯朴、憨厚。解放以来翻了身,对共产党怀着深深的感激之情。见了共产党的干部,磕头作揖,十分恭敬。自己多次在各种会议、各种场合讲过,现在是新社会了,人人平等,见面的礼节改为握手。普通百姓,也许还不知道,还不习惯,但作为区农协会主席的马成禄是应该懂得的,今天这是怎么了?

“起来!起来!有什么话起来说!”

“龚区长,把马在理放了吧!”马成禄仍然跪着。

“什么?你说的什么?”龚福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。

“把马在理放了吧!”马成禄嗫嚅着。

“马在理!?”这次龚区长听清楚了,马成禄是在为马在理求情。

龚区长很清楚,马在理是文胜乡有名的地主。四六年时,国民政府实行宪政,全国各级普选代表,王翼民被选为通江县的国大代表,马在理选为沙溪乡(当时文胜包括在沙溪乡内)的乡民代表。最近被关押在沙坝子的临时监狱,不久即将被处决。

龚区长十分恼怒,“宗族观念在作祟!”洪口区这几个乡经济、文化落后,宗族观念很浓厚,在土改中表现得十分突出。只要是一个姓氏,一个族分的,互相包庇,互相隐瞒,敌我不分。不是一个族分的,互相攻讦,无中生有,捏造构陷,搞得真假难辩。想不到身为区农协会主席的马成禄,竟然公开站在宗派的立场,为大地主马在理求情。今天是得好好“修理修理”,为全区干部作个警训。

“你给我起来!今天你给我好好说说,你为什么要保马在理。说不出个道道来,你这农协会主席就别当了。”龚区长找了个石凳坐下来。

马成禄站起身来,讲出了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。

一九三三年红军来到通江,建立了川陕苏维埃政府,马成禄当上了文胜乡苏维埃的赤卫队队长。一九三五年红军撤离通江,马成禄因母亲病重,没能跟红军走。地主还乡团回来后,马成禄东躲西藏,还是没能逃脱追捕。

地主还乡团将马成禄捆绑吊打,苏秦背剑、鸭儿浮水、猴子搬桩、喝笋壳毛、灌辣椒水,能用的刑法都用了,打手们也累了。面对奄奄一息的马成禄,七嘴八舌地讨论起如何处置的问题。

有的说干脆两鹅包石砸死算了;有的说,用索勒死;有的说,不行,这样太便宜他了,要一刀一刀剐死方才解恨。争来争去莫衷一是。

这时有一个人出了一个主意:我们几家人的父、兄都是被马成禄带领赤卫队抓到保卫局后,不知被杀在什么地方。我们也要叫他死无葬身之地,让他的亲人烧纸都找不到方向。干脆把他坠到文溪口的吞口潭去。

这个意见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赞同。

一行人押着遍体鳞伤的马成禄来到文溪口街上,七手八脚在他背上又捆上一砣百十来斤的石头,准备将其推入十余丈高的悬崖下面深不见底的吞口潭。

“是什么事这么热闹?”

众人循声望去,随着踢踏踢踏的马蹄声,迎面而来的人是邵家塬马在理。

“理爷,马成禄这小子终于被我们从耗子洞里拖出来了,这家伙藏得真紧哟!”一个毛头小子略带兴奋地报告。马在理是马家的高辈子,喊他叔、爷、祖的人很多。

“哦!”马在理跳下马来,围着马成禄转了一圈。眼前的马成禄鼻青眼肿,血水混杂,周身衣服撕得破烂不堪,整个人捆得象个粽子。

“你们这是准备怎么处理?”

“把他龟儿子坠水,也叫他尸骨无存。”

“慢着!慢着!你们已经把他整成这样了,气也出得差不多了,我和他的账还没算呢,这么就死了,怎么行呢?这得交给我,我要一笔一笔地跟他算账。”

说着,分开众人,走到马成禄身边,卸下身上的石头,拉起就走。

众人有些不甘心,但又无可奈何。马在理在文溪口乃至沙溪嘴可说是无人不知,无人不晓。他的父亲就是有名的沙溪联保“马团总”。民国初年,县以下实行的是联保制。沙溪联保管辖的是现今沙溪、板凳、胜利、文胜这些乡镇。“团总”就是联保的头儿。马团总统治沙溪嘴多年,权势熏天,四乡敬畏,无人敢惹。虽然马团总已经死了好些年了,但“虎死不倒威”,对于马团总的儿子马在理,任何人都得礼让,不敢得罪。众人只好陆续散去。

牵着马成禄,来到文溪口街上的食店,找了一副座位坐下。马在理吩咐店老板炒了肉丝、猪肝、腰花,翻了蒸碗儿(粉蒸肉),置办了一桌丰富的菜肴,烫了一壶老酒,解开马成禄的绳索,招呼他坐下。

“你肚子也饿了吧,吃吧,吃饱了再说。”

马成禄心想,这大概就是“断头饭”吧!两天多没吃饭了,肚子早就饿得前胸贴着后背了。“管他的,横竪不过一死,吃饱了再说,总比当饿死鬼强!”马成禄也就不管三七二十一,一阵风卷残云,还没等马在理吃上几口,就把一桌酒菜收拾得干干净净。

酒足饭饱后,马成禄坐在那儿纹丝不动,听候发落。马在理提起马鞭,不管不顾走出店门,翻身上马,信马由缰回邵家塬去。

掌灯时分,马在理回到家里。刚坐下,忽见门外站着马成禄。

“你还不回去,跟到这里来干什么?”

“我,我……”马成禄有些结巴,似有无限言语,无法出口。

“进来!进来!坐下慢慢说。”

马成禄跨进屋来坐下。马在理吩咐下人端来一杯茶。马成禄喝了几口,定下神来。

“今天的救命之恩,我马成禄将永世难忘!只是我现在是有家难回。那几个人不要我的命是誓不罢休的。我躲得过今天,躲不过明天。我的家早被他们掳掠一空,人家是‘拿起铁罐当钟撞’,我家连铁罐都没有,母亲还卧病在床,这日子是没法过了。”

马在理沉吟着,来回踱步,抬头看见屋檐下的十几串干辣椒,心里有了主意:

“这样,屋檐下那十几串辣椒你拿去做个买卖,离开沙溪嘴,走得越远越好。你父母的生活,我这里明天派人送两升米去,找个先生(医生)给你母亲号个脉,抓几副药吃了看看有无好转。马家湾(马成禄的家乡)那些保、甲长我去打个招呼,不准那些人为难你家里的人。”又掏出两个大洋,交给马成禄:“这个就作为你的路费”。

“龚区长,马在理确实是个好人,如果没有他,我早已葬身鱼腹了,我的家人也病死、饿死了,我马成禄愿拿身家性命保他一命。”

龚福听完这个故事,也有几分感动,沉吟了好一阵。

“也不能只听你马成禄一个人说怎样就是怎样,我还要去调查,要有三百人的联名保单,才可以考虑是否赦免。”

“莫说三百人,我明天给你拿个五百人的保单来。”马成禄信心十足。

第二天,马成禄拿来了文胜马家洞、邵家塬一带五百多村民保马在理无罪的联名保单。

龚福拿着这份保单,到文胜实地调查得知:马在理的家产主要来自其父亲“马团总”。二十多年来,这个肩不能挑、背不能磨的公子哥儿,不善经营,大手大脚,坐吃山空,田产已所剩不多了。马在理在这一带名声很好,扶危济困做了很多善事。遇到灾荒年境,凡来借贷者,无不有求必应;还与不还,从没当回事。久而久之,许多账都“黄”了。他那“伪乡民代表”还真是老百姓自愿选出来的。

在沙溪召开的群众大会上,龚福宣布了对马在理宽大处理的决定。

马在理一念之仁,救人一命,也救了自己一命,很为沙溪一带百姓称道。

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。马成禄当时是文胜公社党委副书记,马在理是乡村小学教师。

文胜公社的造反派贴出大字报:马成禄、马在理,两个坏东西,狼狈为奸骗群众,你保我来我保你……。

造反派将两人挂上黑牌、戴上高帽站在一起进行批斗,要他们老实交待,是如何互相勾结,欺骗组织、欺骗群众的。

马在理说:我当年救马成禄是看到他被打得遭孽,出于怜悯,“救人一命,胜造七级浮屠”,我当时也不知道共产党以后会回来。如果我能够知道,我也去参加革命了,那里有什么勾结!

马成禄说:一九三三年我是赤卫队队长,是革命干部。地主还乡团要坠我的水,要我的命,马在理救了我,是对革命的贡献,理应受到宽大,这是党的政策,不是他保我,我保他……。

造反派说:毛主席教导我们,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,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!只有阶级的爱和阶级的恨。在阶级社会中,各种思想无不打上阶级的烙印。你们两个一个是地主,一个是贫农,是水火不相容的两个阶级的人,怎么会有同情,怎么会有爱呢?目的只有一个,就是互相寻找代理人……

在那个有理讲不清的年代,马成禄、马在理只能听天由命。马成禄被免去公社党委副书记职务,调到供销社当营业员;马在理下放回乡生产,直到十一届三中全会后,才被落实政策。

THE END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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