滟滪囊卷之一

张献忠再寇巴蜀

张献忠遁匿兴、归山中,久未出;一日,突出盐井。张令会方国安、王祥军追战於木瓜溪,贼败走黄墩,官兵斩千馀级,俘贼三百名。贼走犯大宁,参将刘贵击之;犯巫山,女官秦良玉率土兵扼险于柏子溪;贼渡巴巫河〔1〕,秦翼明同游击杨茂选合兵击贼;贼走白羊山,倚险为营。官兵以屡胜轻贼。献潜渡巴河,袭开县,陷之;过天星攻拔郑家寨。副将罗於莘率王虎等逼,贼棄辎重走,於莘方营土地垭扼衝;过天星等贼奔田、涂二坝,人龙、国奇追袭贼,贼狼狈合於献贼。贼目小秦王、混世王等赴楚降。

时崇祯十四年辛巳

龙安地动,成都天鼓响。

陕抚郑崇俭闻贼闯云开等欲回原〔2〕,檄郑嘉栋、张应元、汪云凤等设伏於尖山寨。次日,贼果来攻寨,崇俭督师逃;诸师逃,诸军望见旂帜,伏发〔3〕,环向夹攻,大破之。贼败襄坪,官军截贼为二,追奔四十里,俘贼自来虎等一百七十馀人,斩首五百馀级,马匹器械称是。

五月,贼一条龙、破甲锥等,率众由西乡盐厂关越太平,亦奔合献贼营。总兵罗尚文詗知,报嗣昌,嗣昌叹曰:“屡战屡捷,俘斩流贼十去七八,而贼势转炽,为之奈何?”会川抚邵捷春统兵二万驻重庆,时协镇张令与秦良玉遥为声援,屡破流贼有功,军中号“神弩将军”。贼逼夔府,嗣昌檄令、良玉来援,贼闻风遁去;巴巫已增张奏凯防守〔4〕;又檄贺、李、张、汪四协由达州策应。献贼暗渡巴雾河,突攻云凤营,云凤力战,中流矢,卒于巴雾川。献忠遂大狷獗。

时监军万元吉驻兵巫山,川抚捷春驻兵大昌。捷春用游击邵仲光言,於上马渡、中马渡、下马渡增设水寨,於观音岩、三黄岭、磨子岩等处临流筑壁,严兵以守。献忠破观音岩,守将李成文奔,嗣昌斩以徇。元吉檄张奏凯调诸将守净壁,捷春遣副将罗洪政、沈应龙协战。献忠攻破三黄岭、上马渡,又出竹园坪攻净壁,皆拔之,所下新隘如破竹。捷春责仲光不识地利,妄参军务,因而失陷关隘,斩於军前。

张令分麾诸将守开县、云阳诸隘,罗尚文知会张令、王祥,赴仙寺岭会剿曹、过;郑嘉栋、张奏凯、罗万象、罗文元、罗於莘等领本兵营於左;张应元率常国安同楚兵营於右。乃遣国安说曹、过降,过将应命,忽见张令旗帜从谷中直上,因骂国安曰:“尔诱我!使我无僃,暗中使人害我邪?”欲杀国安,国安逃走。张令、王祥阻其前,参将贺勇、阎国卿、童守信、白显等环向蹙贼,尸骸枕藉,斩首千馀级,俘男妇五百馀口,馀贼溃围遁。此又张令、罗尚文讨贼破流寇於仙寺岭,其功四也。

是役也,官军死伤亦多,张令中流矢,回营卸甲卒。自是,官军不报。

按:张令本土官奢崇明部将〔5〕,因蔺酋土司樊龙、樊虎奉川抚徐可求调赴重庆〔6〕,暗在卫士。何若海者,妄陈祸福,劝崇明反,崇明即劫重庆叛,去攻贵州。朱军门遣兵大败崇明,崇明乃归土司。张令阴以艾灸身,伏床服药,崇明至其家问之,令伏床顿首谢崇明。明乃以若海为丞相〔7〕,使统兵往贵州禦敌。令乃白崇明,愿同若海前往,崇明许之。令至贵州,部下陈顺逆,擒若海以献与朱军门----斩若海,疏授令副将。令由是屡立军功。为人忠朴寡言,未尝自伐其功。年逾七十,能举数百钧,弩矢发则敌应弦而毙。每出,官军依以为重,敌人闻风股慄。使令不死,於平流寇也何有?无如赍志以殁,借哉!令亡,流寇乃举酒相庆。

於是以方国安驻兵梁山。罗汝才自郧阳、兴山奔丰邑坪,亦与献贼合,遂攻梁山。国安迎战,兵败奔达州,营于郊外。捷春督师来援,献忠蹑其後,捷春兵败,走緜州。献忠陷剑州,经广元,欲出宁羌;汉中总兵赵光远、贺人龙坚壁於朝天关,故贼不得出;复由昭化奔川西。张应元合楚、蜀诸军邀贼於梓潼,官军小利;已而复战,惟裨将曹志耀死战,仅出重围,张一川等军皆战没。捷春、国安等复遁走潼川。贼遂屠緜州,造浮桥,直指成都,屠戮所过州县。已而,知成都有备,贼遂掠简州,犯重庆。捷春所调官兵列营涪州,仅与贼相持,然人无固志,一战而土崩瓦解,众军自溃。嗣昌不自引咎,乃以捷春丧师辱国论死,蜀王及士民力救不获。捷春死,以监军道廖大亨代之。

监军万元吉驻兵保宁,继而移射洪,扼蓬溪道。

嗣昌至重庆,以总兵猛如虎统各军,张应元副之,分兵守緜州道。又欲夺左良玉兵权,以贺人龙为“平贼将军”。良玉不受代,人龙不得职,各怀怨望。因之战不用命,贼势愈炽。

献忠复由緜州入中江、安岳,营於周家场。如虎统大兵与贼相持;元吉、应元营於安岳城,遏贼来路;分诸将重兵守梓潼。献贼侦知有备,别自蓬溪经川西入川南,分贼部为三路。贼陷仁寿,知县刘三策死之;宁川卫经历陈册,命子携印出城,以身殉城而死。荣县令孙光烈被虏;隆昌令杭为箕、南溪令朱由援,皆望风遁。贼陷泸州,州牧苏琼死之。元吉督大兵追贼至泸州,伏劲卒三千人於玉禅寺;贼侦知之,别由他道狂窜,奔永川,县令戴尧云弃城走;元吉、如虎复驻兵永川。是时,士民远遁,官军营於立石,又分兵营小市,相为接应。献贼复犯成都,由汉州、德阳渡緜阳河,寇盐亭、南部、仪陇诸邑。

十二月晦,劫巴州,州牧卢尔敦、同知张连耀、教谕钱相珂死之。生员陈世达,性至孝,以母曾氏年老抱病,世达不忍离左右;贼入室,欲劫曾母,达叩首流血,愿以身代;贼义而舍之,母子得无恙。又有廪生周朴忠女,年十六,美姿容、通文墨;城破,朴忠夫妻将携女远遁,女泣曰:“覆墙之下,必无完壁。倘有不虞,不惟儿身不免,兼恐祸及二亲。恳容儿自尽,请父母速图活计。”已而,火光烛天,喊声震地,众皆逃生,女闭门投缳死。献贼闻之,插令箭於门首。释狱囚、散库金、适川东,而大兵之追者始至。

贼过达州,兵备道马乾行遣参将刘士傑〔8〕、游击郭开,协猛如虎及如虎子猛先捷、猛中捷,合官兵二万馀遏贼,战於黑谭镇;献贼大败,将奔夔州,且战且走;诸将逼贼於开县皇陵城。是日,天色阴霾,风雨不息,士傑会诸将曰:“贼连日溃败,昼不得食,夜不得寝,饥且疲矣。宜此时击之,勿失。”众将曰:“待天雨稍息,便於战鬬,可耳。”士傑曰:“吾束髪时,单骑击贼,屡建大功。今年近四十,反不如儿童时也?诸军逗遛,吾忽敢也。擐甲提戈,直取逆贼耳。”士傑一军,当衝入贼垒,贼众披靡;如虎众兵亦皆用命。但官军以緜衣衬铁甲,鏖战,时又衣甲透溼,身重地滑,不利步战;贼以马,逞往来迅疾:我军溃败。士傑及郭开、李仕忠皆战死〔9〕。先捷、中捷以背相依,引弓而射,辄应弦而倒;贼多,矢尽,各自刎死;如虎率士卒千人,仅溃围而免。嗣昌曰:“悔不听万监军之言,致有此败。”初,元吉曾策分兵为後劲,而嗣昌不纳,故也。

十五年壬午

监军万元吉临战场祭阵亡将土,哀动三军;收残卒驻夔门。一日,登白帝城,见贼掠於山谷间,我军逡巡其後,无一人禦之者。元吉不禁拊髀流涕:“痛吾谋之不用也。”献贼营中,饮酒鼓掌而歌,以诋嗣昌,曰:“前有邵巡抚,常来团传舞〔10〕。後有廖参军,不战随我行。好箇杨阁部,离我三天路。”嗣昌闻之,弗耻也。自是,献贼势日益炽,遂卷席以寇楚。嗣昌自知丧师辱国,力不能支,乃自云阳退师还楚。顾贼行迅速,当嗣昌未出蜀境,而献贼已抵宜城。荆楚诸郡,尚未知蜀军败亡状也。

献贼抵襄阳,以贼三千,诈为督标叛兵先行,嘱之曰:“尔等前,将近襄阳城,若我兵与尔等战,尔即佯败。此陷城计也。”复伪造督师阁部兵符、令牌,遣贼刘兴秀领千馀人,诈称阁部调官兵。叛兵前至襄阳城外。次日,兴秀至,乃即与叛兵交战,叛兵佯走,兴秀逐之,旋抵城下;发人递兵符、令牌入城,城门启,兴秀入为内应。次日,献贼至,遂入城,襄王阖府被害。凡献贼自开县起营,八日而破襄阳。总之,以有心之谋,劫无僃之城,未有不陷,信乎其为狡贼也,嗣昌罪不容诛矣。

嗣昌至沙市,闻襄阳失守,贼焚劫郡县,屠戮生灵,势焰日炽;自知督师无效,死有馀辜,乃自杀。监军万元吉封印、剑,具疏奏闻。然其养寇丧师之状,帝盖未悉也,仍令湖广抚臣宋一鹤委湖北道陈瑾谕祭,文曰:“惟卿志切匡时,心存许国;入参密谋,出典甲兵。方期奏凯还朝,图麟铭鼎;讵料谢世,赍志渊深。功未遂而劳可嘉,人云亡而瘁堪悯。爰颁谕祭,特沛彝章,英魂有知,尚其祗服。”献贼闻之,抚掌大笑。

十六年癸未

广元总兵甘良臣、通江副将丁显爵,因流贼求招安,遣通江典史张环谕以恩信。众贼齐聚古宁寨,迎良臣、显爵入营罗拜,皆言“愿抚”;遣一条龙、大黑虎等千馀人,同甘、丁差官张国藩、梁涟赴成都受抚。巡抚廖大亨(廖大亨任在十三年十月至十五年七月,斯时为陈士奇)曰:“流贼多诈,每假招安以愚我兵,少缓,即仍前攻劫。欲加征讨,彼云已受招安;否则,肆其猖獗,为害愈甚。不若斩此数贼,以破奸谋。”並将一条龙,甘、丁差人等下狱。贼闻,即欲害良臣、显爵;继而羁良臣等於巴州黄城;已,乃治酒送显爵等回通江、广元。

众贼仍于东、达、营、渠、巴、仪、苍、阆、南、广诸州县攻寨硐,肆杀劫掠,所到之地,数百里烟火铳炮不绝。

初,贼攻石公寨,毁墓取棺板以遮矢石。开棺,见一妇人容貌如生,刺之,血流被面,贼惊;问所虏土人,答曰:“冯烈妇墓也。其夫何象乾,布政司吏也,抱病成都,冯接回,延医调治;象乾病将革,嘱妻以後事,冯曰:‘君他事无嘱於我,惟此孤儿,宗祀所关,我行念之耳。夫存我存,夫亡我亡,岂舍结髪之爱乎?’象乾死,冯氏棺殓毕,请姑托幼子,並拜伯叔婶母,将从死,姑婶咸慰止之。冯曰:‘已许。夫死,何可偷生?’遂缢死。葬石公山下,今三年矣。”贼众曰:“三年容色不改,良为贞妇。”乃封其墓。

时抚院廖大亨已去,新抚陈公士奇见地方被贼蹂躏惨苦,檄行府州县卫:严守城池,乡村修寨堡,互相守望。救民之心甚切,然而势已不可挽矣。

刘尧草曰:时穷见节义,世乱识忠臣。合观篇中,慷慨就死者,张令、汪云凤、刘士傑、郭开、猛氏伯仲等也;从容就义者,刘三策、苏琼、陈册、张廷耀、钱相珂暨陈孝子、周烈女、冯烈妇也:皆死得其所。乃余独痛张令,勇冠三军,隐然为楚、蜀保障,而抱志以殁;令死,而楚、蜀随之矣。他如杨嗣昌,丧师辱国,死有馀辜。古人云:死或重於泰山,或轻於鸿毛。嗣昌辈轻於鸿毛者也,令等重於泰山者也。君子於张令之死,恒三致意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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〔1〕贼渡巴巫河    “巴巫河”,本章十四年五月又云“巴雾河”,或是一河。今巫山县大宁河支流有巴雾河者,则“巴雾河”或是。

〔2〕等欲回原    此句文义不明,或有脱衍。

〔3〕崇俭督师逃,诸师逃,诸军望见旂帜,伏发    “诸师逃”三字或衍。

〔4〕巴巫已增张奏凯防守    此“巴巫”者,或是“巴雾”。

〔5〕张令本土官奢崇明部将    “奢崇明”,原作“奢从明”,音同致误。蜀语,从、崇音同,读cóng。今据《明史》卷二四九朱燮元传改,下同。

〔6〕奉川抚徐可求调    “徐可求”,原作“徐可永”,误。今据吴廷燮《明督抚年表》及《明史》卷二四九朱燮元传改。

〔7〕明乃以若海为丞相    以本书行文之例,“明”字前当脱“崇”字。如此,然义亦可通。

〔8〕贼过达州,兵备道马乾行遣参将刘士傑    “行”字疑衍。《明史》卷二九五有马乾传。本书以“马乾行”连用者凡三:其一,崇祯十四年记“贼过达州,兵备道马乾行遣参将刘士傑”;其二,崇祯十六年记“达州兵备道马乾,行调瞿塘卫兵驻梁山、太平营逰击谭弘镇达州”;其三,《肃王弔民伐罪》一章刘尧草曰“如重庆之曾英,遵义之王祥,(中略)达州有马乾行”。细味其文,盖误“马乾”姓名为“马乾行”者也。然其一、其二,以“行遣”、“行调”读之,虽不甚妥,亦可通;其三,以“行”为“如此之辈”解之,似亦可通,故不改。

又,“刘士傑”之名,本书凡五见,惟此作“刘仕傑”。嶽麓书社《杨嗣昌集》卷四十《察奏捷功疏(崇祯十三年五月三十日)》、卷四十二《贼遁向楚臣亟东回疏(崇祯十四年正月二十七日)》记事同本书,俱作“刘士傑”;又嘉庆《四川通志·职官题名四》卷百二:“刘士杰,崇祯十四年南阳参将。”今据改。

〔9〕李仕忠皆战死    “李仕忠”,嶽麓书社《杨嗣昌集》卷四十二《贼遁向楚臣亟东回疏(崇祯十四年正月二十七日)》作“李世忠”。杨集记开县之战,事与本书同,则是同一人也,而名字異,存疑焉。

〔10〕常来团传舞    “团传”,或“团转”之误。团转:蜀语,读tuán zuàn。四周也,围绕也。

THE END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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滟滪囊卷之一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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