滟滪囊卷之三

李抚军除暴安民

天道好还,吉凶惟其自召。黠贼张献忠,杀人渠魁也,天假手肃王诛之,仅如拾芥。他如整齐王张显之陷巴州也,白唐施臣而衍下〔1〕,死者无算;黑虎混天星王高之陷岳东(或东岳)也,死於渴与死於锋刃者无算:天亦假手肃王诛之,不啻发蒙振落。至其势焰方张,天未厌乱,则灭之未易灭也。

大寇虽除,其馀流于川南、川东。若王友进、陈琳、景可勤、扈九思等,剽掠土司,转忠州鸡公山,走湖滩渡江,遇贝子王及总兵卢光祖於江上。众贼逆战,王师舍舟登岸,大兵纵马江边,断贼归路,掩击,贼大败,溺水及俘斩甚众,夺船数十艘。贼复由涪州、武隆、彭水,过江口,往掠绥阳、綦江诸邑。贝子王尾贼,由梁山、达州,过太平,出西乡,北守汉中;总兵卢光祖由邻水、渠县,过营山、南部,还守保宁。

总兵栢某〔2〕、左某,招抚重庆,而朱容藩纠集贼目袁韬、杨秉胤及李占春、于大海、谭诣、谭弘等,合围重庆;栢某、左某遣副将赵万邦禦之。荣藩等兵益逼城下,栢、左谓将士曰:“此城三面皆水,为绝地也。前进则生,後退则死,须从死中求生。”士皆踊跃用命,如墙而进。荣藩等兵溃,围乃解。

贝勒王统总兵李国英、马宁取川西,抵潼川;赵荣贵出緜州,数与大兵战,荣贵败走阶州,遁卧龙山中不出;及贝勒王休兵汉中,荣贵乃复还龙安。总兵李国英、马宁,统大兵取成都,沿途郡邑,但嚮化来归者,辄温言劝导,降者络绎於道。总兵马宁取叙府,营大佛寺。杨展时坚壁嘉定,偃旗息鼓,王师舍之,直趋叙府。塗间,以壶浆馈者,皆厚赏之,兵不扰民,民不苦兵,叙州士民咸降。展遣将曹彰袭我师,总兵马宁奋击,擒彰,斩之。马总兵由内江、李总兵自成都,各回军驻保宁。

时肃王以四川粗定,回京复命。

巡抚王卒于遂宁,军中推总兵李国英权巡抚事,英辞让,众曰:“献贼虽诛,馀孽未息,流氛侵扰境土。此时而欲求智勇咸备、文武兼优者,舍公其谁?”乃佥名疏请。

顺治五年戊子

上旨命国英以佥都御史管四川巡抚事----外修兵备,内兴文学;问民疾苦,教民耕稼;调和官兵,简练士卒;恩威並施,遐迩悦服:信乎开国伟人也。

侦知遂宁地方贼首袁韬、陈琳、王友进、扈九思、景可勤等,连营旷、罗二坝〔3〕,欲犯保宁。李公曰:“贼远来,必乏食,宜急击之。”命军士备行粮以俟。夜分时,指挥诸军鱼贯而进,谕之曰:“此去,一昼两夜务抵贼垒,攻其无备,破之必矣。”三军疾驰。贼常分三处巡警,抚军侦知,分三处歼贼巡兵,勿使洩漏。大兵径衝贼垒,贼不知所措,棄妻子、辎重奔川西。抚军收辎重,振旅而还。自是,流寇始不敢窥保宁。

其时,土寇各据一方,每以强凌弱,互相贼害,寇盗未息。豹虎纵横,三五成群,不分昼夜,或飞腾升屋,或浮水入船,觅人而食。更有恶犬,攫人如虎,总由劫抢後,屍骸遍野,远近之犬,百十成群,夜或值之,一犬声吠,众犬皆起,曳踣行人,须臾毙命;食人恶犬,牙挟风毒,中其毒者必死。是以逃荒之人,非多结伴,莫敢往来。然道无人烟,虎豹肆出,父子兄弟俱不相保。更可異者,足胫生疮,瘟名马蹄,传染流传,百药不效;後遇道人,令患疮者盛小便於木桶泡之,数次卽愈,民赖以生全者颇众。是时,农废耕稼,民用乏食,或以劫夺为活命计,甚且同室之人亦暗相谋害;荆棘满途,人跡稀罕,往往自引子女於无人之地,谋死密埋,以为轻身无累,便於逃窜。岁愈凶荒,贼掠野无获,捕民而食。最堪怜者,饥(原字从几)疲馀民,孤踪潜匿,剐树皮、觅舒菜、采蕨根,期延残喘;而黠贼深夜登高,遥望烟火起处,潜往劫戮,屠以充饥。於时,二三遗黎,自计必死,何敢与贼鬬力?农必携兵,无贼乃耕,遇贼卽战;出作入息,负薪汲水,旣防盗贼,又畏虎狼,无时不有死亡之患。至於耕种之际,以人代牛,种麦种豆,艰苦倍常;禾稼将登,饥(原字从几)民窃获以去,又有束手待毙者。米斗万钱,五榖翔踊,以人易粮,不过数升。夫以杀戮频仍,荒疲连岁:昔之城郭宫室,今惟蓬蒿荆棘;昔之衣冠文物,今为虎狼狐兔。所称“沃野千里”者,满目荒烟蔓草而已。

精强有力者,又各据一方。龙安有赵荣贵,松潘有朱化龙,茂州有詹天颜,洪雅有郝成裔,黎、雅有马经,遵义有王祥,或託言明裔,或借名起义,不可谓非铁中铮铮者矣(尊明也)。他如李占春、于大海称雄於涪州,谭弘、谭诣、谭文称雄於万县。摇黄贼首刘惟明〔4〕、杨秉胤、白皎龙、袁韬、王友进、景可勤、扈九思、陈琳等,或虎视乎达州、东乡、富顺,或蟠踞於大足、铜梁、安居。朱荣藩自晋王爵,往来争战,觊觎旧物。更有自成馀党贺珍、袁宗第、刘二虎、郝摇旗、马腾云、塔天宝、党守素、李来亨等,往来於大宁、大昌、巫山、巴东诸邑,以兴山、茅麓山为巢穴,楚、蜀咽喉,时期哽噎。至于孙可望,以永历称帝,自称秦王,於叙、马、泸、遵诸郡,安置官吏,生杀自由。

安岳王九韶者,献贼故将也,投诚本朝,抚军释其罪,遣回故里;罔知悛悔,结林时泰、樊良栋、飞天天、杨三麻、张窝耳等(甲编上P577李国英揭帖顺治6年11月有林时泰、杨三麻其人),剽掠地方。抚军屡招九韶,不从,贼党林时泰等,於是杀九韶、擒飞天天等,解於保宁城。李抚军甫奖谕遣归农,而时泰仍蹈九韶覆辙,士民再至保宁首告;时泰辄捕杀告者,寇劫蓬溪、射洪、安岳、遂宁诸邑。抚军遣总兵卢光祖、马化豹勦之。大兵抵安岳,时泰、良栋等尚逆王师。官兵奋击,俘斩过半,乘胜追袭;贼乃棄家属、辎重走涪州,降於李占春。射洪、安岳虽平,而故明将吏、流贼馀党、及乡兵之称兵者,实繁有徒。

嘉定杨展,聚起义之数万人於赤水,乘献贼甫离成都,率数万众趋赴省,得金数十万归,以招兵屯田,岁收榖数十万斛;兵精饷足,固结人心,保聚川南、川东诸邑。

十月,孙守法、武大定奉秦王之弟为秦王,自三台山溃围出,走汉兴;王师蹙之,奔通江水洋坪,再奔西乡小水池山寨。时乡民倚寨避乱,大定遣人索粮,寨民不应,大定怒,欲攻寨。守法曰:“业保秦王起义,志在恢复也。今残民以逞,将何以服人心?”大定不听,攻寨,陷之。守法知大定贪而好劫,不足与共事,遂辞秦王去。大定至太平中江河,诡与混天星粱时正合营〔5〕,方济河,遽出不意攻虏时正妻妾子女,走西乡石虎坝;时正追之,夺还妻子,欲杀大定。大定走空山坝,转掠南江、广元,攻劫硐寨;与龙安赵荣贵、松潘朱化龙、茂州詹天颜等,相为犄角,剽掠緜、梓诸邑。抚军遣副将丁国用勦之,荣贵大败,所有辎重、弓矢,悉为国用有。自是,贼始不敢犯川北境。

顺治六年己丑

加巡抚李国英兵部尚书、都察院右副都御史,节制诸将。

五月,武大定犯广元,副将德俊於两会寺击走之。

赵荣贵迎秦王,大定言於秦王曰:“殿下兵寡,得荣贵兵,事乃可图也。”秦王曰:“荣贵兵岂易得?”大定曰:“王诚劝荣贵就谋,执之,则事济矣。“秦王佯许之。大定最狡黠,欲假秦王以收人心;举动之间,殊无君臣礼,秦王心弗能平。越日,荣贵果遣人奉迎秦王、兼请大定,秦王欲辞,大定曰:“王宜往,毋负赵将军美意。”王乃往。荣贵率部下谒於道旁,秦王慰劳之。至荣贵营,王曰:“不幸遇难,奔走山谷,承将军远招,何敢当此厚意?”对曰:“逆贼猖乱,海宇不宁,不过暂屈殿下耳。”诸将领谒王,礼甚恭,王曰:“将军麾下,勿以大礼相见,常礼可也。”荣贵又使人速大定,大定固辞。越二日,大定迎王回营、並邀荣贵面筹大事。荣贵将许之,王曰:“未可轻举也。将军往,恐堕其术中;将军不往,恐祸及於我。今我求去,以全交情(全大定拥戴之情);将军能留我,以遏奸计。大定之走必速矣。”议定。大定又遣人迎秦王,荣贵恳留秦王,王止。大定怒,欲杀随王诸人;良久,乃释秦王从者二十二人之赵营。黎明,荣贵至古城,大定已过旧州、走彰明矣。江油一带荒凉,掠取无所获,贼众饥疲,闻袁韬在富顺,乃往依之。时西充饷院李乾德在韬营中,三人深相结。韬、大定筹於乾德曰:“军无粮饷,奈何?”乾德曰:“惟求救於杨展,展若从,即无饥乏患矣。”韬、大定速乾德行。乾德赴嘉定,说展曰:“大定与韬,愿归将军帐下。”展不可,曰:“风土既異,心性必殊,嫌隙所由生也。今部下数万众,皆吾梓里,甘苦共之,赴汤蹈火,皆无異志。若增袁、武,恐滋他患。吾意已决矣,幸勿复言。”乾德复说曰:“从来举大事者不辞众。将军士卒虽精,苦无外援。涪州有于、李,万县有三谭,相为犄角,何分南北哉?(俱非一人统辖,亦能相容也)二将望风而奔,慕将军之威德也。不劳一卒,不发一矢,收万馀人於麾下,不大有利於将军邪?机未可失,时不再来,将军其图之。”展沈吟久,乃许----给粮饷,资韬、大定於犍为。乾德归,大定、韬甚喜,甘以兄事展。

六月,展登峩眉,题诗光相寺,云:

四十九年别普贤,今朝又到白云巔。非关有意辞天帝,只为此身在涅盘。

民苦兵戈刧未休,世情何事苦躭忧。此中解脱谁能者,一念还天四大收。

展回嘉定。

大定旣得粮,顿怀異心,欲图杨展。谓韬曰:“久居人下,非丈夫也。宜早图之。”韬曰:“吾念此熟矣,但末相商耳。”

八月,展将诣犍为,将众阻之〔6〕,展不从,仅以裨将雷震、田贵等十二人、率三百从。至犍为,韬、大定迎於江边。展於入,卽设宴将士於他所;酒酣,遂剌展,展死。初,韬妻某氏阻韬曰:“若欲杀杨将军邪?先时,士卒饥饿,有死无生,得杨将军以免。今杀其人以报乎?若必欲害杨将军,我宁死不与若同受不义之名也!”韬不纳。至是,韬妻闻之,果自缢。嘉定士民咸悲悼展之轻人虎穴,哭泣之声,通城内外也。展营裨将赵友鄢守城〔7〕;展子璟新〔8〕,时自峩眉求援於李占春。大定、韬,亲送展棺,而以兵随之:韬营於祝公溪〔9〕,大定营於马落灏(灏,当地土语,沟也,湾也,今作“浩”。今乐山有麻浩、徐浩等地名。),遂攻嘉定城。展裨将曹彪,开门杀贼,往来衝突,贼众披靡。次日,贼先伏炮,乃攻北门;彪出战,贼佯败诱彪,彪追之,伏发,炮伤彪足,彪死。占春赴援至嘉定,与贼连战,围不解,辄引兵退。璟新与贼战於苏溪〔10〕,兵败,奔回万年寺。赵友鄢等,棄城走涪州,投占春。韬、大定入嘉定,令贼无入展宅,送展眷属出城。初,展於江口得献忠所棄金宝,运万年寺,募兵屯耕,为长久计,令子璟新主之。至是,璟新整残兵,将趋嘉定,乃於草鞋舖遇母及家属,遂奉母至万年寺。

刘尧草曰:日月出矣,而爝火不熄,其为光也,不亦难乎?矧肃王之取残,抚军之锄暴,皆救民水火之师也。奈何灰烬未尽,虎疫复兴,蜀之劫运何至斯极也!杨展之死,其数为之耶?抑人为之耶?至袁韬、武大定辈,饥则摇尾,饱则噬人,狗彘之不若也;妻妾之所羞而安心为之,谁谓强盗有仁心邪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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〔1〕白唐施臣而衍下    此句不可解,然无他本可校,表出存疑焉。

〔2〕总兵栢某    “栢”原作“白”,即栢永馥也。本书前文误作“白永馥”,故此亦以“白某”称之。今改正,下同。

〔3〕连营旷、罗二坝    李国英顺治五年闰四月二十八日题稿(见《清代农民战争史资料选编(第一册上)》),作“旷、卢二坝”,不知孰是。

〔4〕摇黄贼首刘惟明    “刘惟明”,原作“刘维明”。费密《荒书》及李国英顺治六年九月初六日题稿(见《清代农民战争史资料选编(第一册上)》),俱作“刘惟明”。今据改,下同。

〔5〕诡与混天星粱时正合营    “混天星”,费密《荒书》作“顺虎过天星”。

〔6〕将众阻之    “将众”,或“众将”之倒,然文义亦可通。

〔7〕裨将赵友鄢守城    “赵友鄢”,原作“赵友燕”。费密《荒书》作“赵友鄢”,李国英顺治六年九月初十日题稿(见《清代农民战争史资料选编(第一册上)》)又作“赵友焉”。费密、赵友鄢尝同事於杨展军中,今从《荒书》改。

〔8〕展子璟新    “璟新”,原作“景新”,误。费密《荒书》及李国英顺治七年七月初九日题稿(见《清代农民战争史资料选编(第一册上)》),俱作“璟新”;且费密尝与杨璟新共事,当可据信。今据改,下同。

〔9〕营於祝公溪    “祝公溪”,费密《荒书》作“竹公溪”,或是。

〔10〕与贼战於苏溪    或今苏稽镇也,其地在峨眉与乐山之间,与本书所记地望合。乐山,明之嘉定州也。今土人读“苏稽”同“苏溪”,音sūqī。

THE END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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滟滪囊卷之三
张献忠据成都 世祖章皇帝御极,国号大清,改元顺治元年 分遣贝子、贝勒及诸将,统满汉大兵,平定各省。 时秦地天雨菽;蜀地麦秀五岐,牛产二犊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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