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蕃,李钟峨之父,通江刘二沟(今兴隆乡)人,清顺治丁酉(1657)举人,康熙九年(1670)选任山东黄县(今山东省龙口市)知县。 周元勋,康熙二十四年(1685)任巴州知州。
在巴州任上,周元勋重视教育,移建文庙,修立黉舍,培植士风;关爱百姓,爱民如子,人称“慈父”,有口皆碑。最值得称道的事情是,“时当事以巴土宽广,有加赋之议,台使奉檄查勘,元勋阴令人导入巴山碛瘠处。使见土痩民困状,得免议加,民甚德之。”〔《(道光)巴州志》卷五《职官志·文职》〕
文庙在州城东北文星街。嘉庆二十四年(1819)举人、州人谢一鸣《巴州志稿》:“旧在州治河北,元时改迁入城。”(旧址在原巴中县江北乡江北村小学,即今巴人广场处,后移入今巴州区人武部驻地)明洪武二十六年(1393),知县成斌重建(成斌是巴州由州降县后的知县。洪武九年,也就是公元1376年,巴州降为巴县;正德九年,也就是公元1514年,复升州)。正德十年(1515),知州章应奎重修文庙,崇祀严颜。清康熙三十年(1691),知州周元勋又移至巴河北江北台旧址,建成大成殿、启圣宫,规制一新,蔚为大观。[康熙四十二年(1703),知州沈五杲建东西庑戟门;雍正元年(1723),建棂星门,后又迁回州城内;到嘉庆十三年(1808),李天培任巴州知州时,再修缮。这些都是后来的事。]
在巴州知州任期间,周元勋与致仕的举人、通江“三李”之一的李蕃鸿雁传书、诗酒唱和,他们的交往演绎了一段历史佳话,在当时巴州、通江的士人中成为美谈。本文旨在考证李蕃“嘤其鸣矣,求其友声”的经过,还原这段质朴、深沉的友谊的本来面目。
周元勋任巴州知州距今已三百三十四年。由于文献无征,史料阙如,鲜所依据,李蕃写给周元勋的信、文章及诗,就成了了解周元勋以及他们之间交往的第一手材料。尽管这些信件、文章及诗多溢美之词,少不了褒扬歌颂,且是从文学的角度出发的,但其间蕴含的历史信息及史料价值尤其显得弥足珍贵。
《雪鸿堂集》收李蕃写给周元勋的文两篇、信一札、诗二首,分别见卷二《序》:《寿周希尧牧伯序》《代寿周希尧牧伯序》;卷十六《尺牍》:《与巴州守周希尧书》;卷十七《古体诗、近体诗、诗余》:《已别周希尧牧伯却寄颁鱼酒二首》。文、信、诗,一概以周元勋的“表字”出现,不以“名”称呼,这是对周元勋的尊重,也是士人之间称谓的基本常识。从时间和所写内容推断,李蕃与周元勋的交集,始于李向周写信,即文集卷十六《尺牍》中收的《与巴州守周希尧书》。《与巴州守周希尧书》〔《(道光)巴州志·历代文(上)》题名《与周希尧牧伯书》〕全文如下:
贵治之南,有章怀太子墓。某少时赴试阆城,曾过其地。见神道精严,翁仲成列,而墓地开阔,樵苏禁厉,所以松楸无恙,灵爽斯存。以故载之州志,为陵墓之一,传之游人,为凭吊之光者也。昨者,行过墓前,见碣石倾踣,而践履不禁,且墓前一穴,似有剔掘状者,心窃伤之。
考唐史上元二年乙亥,以太子弘薨,立雍王贤为太子。至永隆元年庚辰八月,废太子贤为庶人。开耀元年辛巳冬十月,徙于巴州,其在太子位也六年。又按史,调露元年己卯,命太子贤监国。史称太子处事明审,时人戴之。夫以其备储六年,以系天下之望,况监国一年,又有储君之实。当日君临四海,罔非臣妾。乃至今日,而一抔之土,且不保其有也,伤哉!
忆顺治辛丑,北上过马嵬坡,见兴平令为杨妃墓前碑铭曰:“藐兹一坵,实唐妃子。世远人亡,灵骨在此。如何兴民,凌逼无纪?自兹耕耘,百步方许。岂徒为妃,为唐天子。”夫杨妃为有唐之罪人,尚且有推分而为之所者,况兹太子使终于位,其为有唐令主无疑,而顾不能保此一席之地,以妥侑乎?总由荒残既久,人不知义,昌明礼教法治而禁令之,是端赖于居是邦之贤大夫矣。
康熙二十三年(1684),李蕃从侨居的芜湖回到老家通江,周元勋次年牧巴州。一个在通江,一个在巴州,互不相识,也不相干。后来,李为什么要给周写信呢?原因在于:希望周元勋保护巴州城南的唐章怀太子墓。促使李给周写信的动因还有,周的父亲是清军一位统帅,治军有方,战功赫赫,闻名遐迩。李做黄县知县时,将军坐镇胶莱(今山东胶州、莱州),距离自己的治地不远;后来又在邸报上看到将军平叛乱的事情,有了高山仰止之意。叶落归根,回到故里,得知与通江县相邻的巴州州牧竟然是将军之子,故有了与之交往的愿望。
为什么要保护章怀太子墓呢?李蕃在给周元勋的信中说,自己年轻的时候到阆中参加秀才考试,从通江出发经过巴州时,参观过城南章怀太子墓。那时,太子墓前的神道宽阔美观,墓前石人排成队列,墓地范围很大,官府严厉禁止州民到墓地砍柴、割草,树木保护得法,植被完好,环境极佳,墓地庄严肃穆,仿佛太子的神灵依然存在,且挥之不去,是游人凭吊的好去处。最近,又经过太子墓时,只见石碑倾踣,墓地破败,肆意践踏,无人禁止;且墓前有一洞穴,似乎是盗墓所致。看到这些,心里十分难受。
信中,李蕃简要介绍了太子的生平及贬巴州的经过,以杨贵妃作对比——说杨贵妃是历史上的罪人,但在马嵬坡,兴平县令立碑保护杨墓。顺治十八年(1661),自己北上路过该地,亲眼见过杨贵妃墓的禁碑。章怀太子是有能有德之人,难道还不应该保护他的墓地吗?他的墓地荒废已久,人们不知晓道理,要昌明礼教法制保护,禁止再破坏,这就全靠州牧出面了。
收到这封信后,周元勋按照李蕃的希望修缮或下令保护章怀太子墓地没有,地方志无记载,事不可考,笔者不敢臆断。
周元勋、李蕃晤面是康熙二十六年(1687)。此年,周任巴州知州已两载,李回乡也三年了。这一年,李蕃到巴州办理家事,顺便拜访了周元勋。可以断言,李之前给周写的保护章怀太子墓的信,周必定回信作了答复。先是书信往来,有了交流、沟通,才有了康熙二十六年李到巴州的拜访。也就是说,之前双方书信往来,为这次拜访埋下伏笔、做了铺垫。论官职,李曾作过九年知县。巴州是散州,州牧与知县行政级别一样,李作知县的时间在先,是官场的前辈;论功名,李是顺治丁酉(1657)通过科举考试正儿八经的举人,周因其父的军功成为荫生,是典型的“官二代”;论年龄,李当时六十六岁,任同一级别的官时间比周早,资历老,岁数也大于周。尽管这次会晤按李谦虚的说法是“造谒”,其结果是“荷公殊礼”——周热烈欢迎、隆重招待李,足足体现了对李的尊重,李获得了很高的礼遇。当时欢乐的场景及气氛,读者完全可以联想,在此不必赘述。
以后,周元勋生日,李蕃作两文祝寿:《寿周希尧牧伯序》,表达个人的祝福;《代寿周希尧牧伯序》,代巴州人士群体的祝词。《寿周希尧牧伯序》全文如下:
余昔在山左,见元戎周公于胶莱,治军旅皆孙吴法。时滇闽之猖獗者,望风惕息,东方藉以无恐。又于邸报见挂将军印,周公在汾晋之间,整旅渡河,叛党之在秦陇者,闻河水声,疑为公至,皆惊悸落胆,输歀纳降。嗣后,平滇功略,周公昆季多焉。及余崎岖归里,乃知守巴阳,人称为“慈父”。周公者,则元戎公之令嗣也。
窃意公起家华胄,彤弓玈矢,属其世物。而公复系妙龄,簿书钱谷能周知之乎?况巴阳属劫火屡烧之后,烟火寥寥,拥诗书者捉襟则露肘,负耒耜者啼饥而号寒。其能不以寒素而衰礼貌、不待呼吁而加体恤乎?且州治四际辽阔,多荒山蔓野。从前为政斯土者,坐而莅事已耳。其田赋之盈缩,户口之虚实,能履视而确核乎?此皆向者未睹公面,而震公之家声,则为公重望之,而若为公重难之者也。
往年丁卯,余以家事如巴,因得造谒,荷公殊礼。见公温雅若素士。公退之余,雅有笔墨之好。尝从容谛观,而心折其规模,意致广远也。及询巴之士人,其为言者,亦人人殊;而所言者,若合一契。因得记述其一二焉。
公念巴中之科目,若晨星也。力迁学宫,念俊民之子弟多放佚也。广立塾师,诸生来谒者,文艺之外,不得私请。而其远近颂祝,不限于州治之境。且近日加粮之檄,风声严迫若雷电,鬼神之不可当。全蜀之民莫不倾耳跂足,待所加之轻重,决去往矣。而公力为巴民请命于上,卒得安堵焉。他如清保甲、严左道,庭无留狱,讼无滥民,又其余恩矣。
以今天子作人之盛,文武之才,皆出帝乡。一时绾符绶而寄封疆者,将必皆有及人之泽。其在宇下者,食德生感,固亦其宜,公绝不以此自多也。然余闻之,“恩及千人者福百世”。今即以公不轻加粮一事观之,其受厘承佑当无算矣。况加惠斯文,垂意后进,其食报宁有涯际哉!敢因巴人士跻堂之觞,而序言以侑爵。
《代寿周希尧牧伯序》〔《(道光)巴州志·历代文(上)》题名《为巴州人士寿周希尧牧伯序》〕全文如下:
在昔,赵简子使尹铎为晋阳。请曰:“以为茧丝乎?以为保障乎?”简子曰:“保障哉。”铎往,为损其户口,至今称为尹者,必首铎。余尝谓,晋阳在春秋时,虽云多事,而井里依然,烟火如故,铎之所为保障者如是。乃以行之春秋时则可,若下至战国,谣诼盛而名实淆,不几为欺赵氏而市民誉乎?如我希翁周公之守巴,则异是。
往者,巴之为州,提封广而物产饶,其富庶为保属首。自大劫凭陵,沧桑变易,其寥落亦为保属首。往年乙丑、丙寅之间,当事盛举加粮之令,公捧檄而蹙额曰:“巴民尚可加粮乎?”维时,使者四出,供亿烦顿。吏之承委者,务以严刻急公。其气焰烜赫,不啻燎原之势矣。公以计困之,请使者周行勘验,示无欺隐。而秘令向导之民,引入束马悬车之路,苃舍而宿,并日而饮。谓使者曰:“敝治荒残,君所目睹如此,然尚未遍也,愿以继日。”使者难之,乃辞。因是请于上,得仍旧册焉。此公之以智而济其仁也。年来旱魃为虐,而巴民无流移者,公之赐也。以万无可增之户口,而必不令之增,视昔之故损其户口者,则公之从容,较铎之强项,不当有进焉者乎?
夫以公生世胄家,筮仕为大夫。而公退之暇,手不释卷,兴至为诗歌,临摹古帖,尤非纨绔家所可及,余每乐道之。今某月日,公之悬弧辰也,巴人士称觥焉,敢以祝辞进。
两文均写到周在巴州最大的政绩,也就是州人对周感恩戴德、人称“慈父”的缘由——为州人减轻税赋、免去加粮的义举。
巴州幅员辽阔,物产丰富。以前,在保宁府所辖州、县数第一。但经过多次战乱后,一派萧条,民不聊生,发展滞后,经济指标及民众的生活幸福指数很快排列保宁府所辖州、县中的倒数第一。康熙二十四年、二十五年(1685—1686),也就是周元勋任巴州知州的头两年,四川总督府要求大举增加各州、县缴纳田粮的数量,弥补府库亏空。周元勋接到上级的文件后,愁眉苦脸道:“巴民贫穷,还要增加税赋?!”当时,从上面派下来督促落实执行加粮政策的人络绎不绝,各州、县官吏毕恭毕敬,大鱼大肉款待来者。来者拉大旗作虎皮,强调不择手段完成任务,不可违抗。鉴于此,周元勋用计谋为难来巴州的使者:一边请使者亲自到辖区勘验田地、考察民情,表示无欺骗隐瞒;一边却私下授意给使者带路的向导,把使者带到崎岖险峻、地瘠土薄的保甲,晚上住茅草屋,每天日出日落时吃饭,整天劳碌奔波于荒山野岭中。带路的人对使者说:“巴州这样贫穷,领导你已看见了。还有没有走到的地方,请领导继续调研,了解真实情况。”使者苦不堪言,早就不想吃这大苦受这大累了,打道回府,汇报所见所闻,于是,巴州仍依旧册粮额,不另加粮税。
自古以来,民以食为天。不加粮不加税,实乃最大的民生工程、扶贫工程。周元勋设计,州民免去加粮加税之苦,恩及千人者福百世,也是德政工程。周元勋此举,实乃冒险,没办法,走的一步险棋;同时,也是“欺上”,轻则革职,重则坐牢杀头。然而他义无反顾,为州民请命,把自己的身家性命置之度外,这样的父母官,历史上凤毛麟角。所以李蕃在《代寿周希尧牧伯序》中说周元勋“公之以智而济其仁也。年来旱魃为虐,而巴民无流移者,公之赐也”,并把他比作赵简子的家臣尹铎(“尹”是官名,“铎”是人名)治晋阳(今山西太原市)时,减少户口,以减轻百姓税赋,而被誉为好官,周不但是好官,而且比尹铎过之。在《寿周希尧牧伯序》中写道:“公念巴中之科目,若晨星也。力迁学宫,念俊民之子弟多放佚也。广立塾师,诸生来谒者,文艺之外,不得私请。而其远近颂祝,不限于州治之境。”有明一代,巴州考取举人、进士功名的人甚少,究其原因,周元勋认为是文教不振、文庙所在地风水不好所致,所以主张将文庙从城内迁回江北原址,那里风水不错。??在巴州任上,周元勋“清保甲、严左道,庭无留狱,讼无滥民”。(《寿周希尧牧伯序》)
周元勋出生于官宦之家。初出做官,办完公事,闲暇时手不释卷,或写诗作文,或绘画摹帖,温文尔雅,一点也没有纨绔子弟的陋习,是个有艺术细胞的文艺官员,州民每乐道之。李蕃说他“雅有笔墨之好,尝从容谛观,而心折其规模,意致广远也。”(《寿周希尧牧伯序》)这是对周元勋书法的评价,这个评价极高。
李蕃在《已别周希尧牧伯却寄颁鱼酒二首》诗中写道:
弹铗歌成羞成书,归来又叹食无鱼。君侯不惜分甘味,携取恩波满敝庐。拟学嵇生著绝交,见君不觉饮醇醪。相逢梦里应成醉,匪爱清江漱酒豪。
第一首诗是对周元勋的感激——周对李回归故里生活上多有照拂;第二首诗是说自己本打算杜门不出、不再与人交往了,但“见君不觉饮醇醪”,回忆与周元勋过从的欢洽——李蕃对周元勋的感觉好极了。这种感觉只有志同道合的人方有、情投意合的男女才有。
周元勋在巴州任上九年。有清一代,在巴州任上算是时间最长的一位知州了。康熙三十三年(1694),李蕃卒。巧合的是,这一年周元勋也离任。
周元勋 去了哪儿?
从《清实录·雍正实录》中,得知周元勋雍正朝任川南永宁兵备道道员(道台),还在四川为官。川南永宁兵备道,康熙八年(1669)置,治泸州,领叙州、马湖二府〔《(雍正)四川通志》卷二十八〕。道员(道台)官秩为正四品。他高升了!
《清实录·雍正实录》卷三十四:
丁未,谕大学士等:年羹尧自任川陕总督以来,擅作威福,颠倒是非,异己者屏斥,趋附者荐拔。又借用兵之名,虚冒军功。以朝廷之名器,徇一己之私情。目今事事败露,不可悉数。其所用匪类,如陕西官员内,则有延安府知府李继泰、宁夏同知赵健、河州知州许启盛、三原县知县刘子正、南郑县知县严世杰;四川官员内,则有川东道金德蔚,永宁道周元勋,保宁府知府王国正,重庆府同知杨文斌,建昌卫通判崔鸿图,卭州知州张纯,巴县知县周仁举、游击年悦。此等官员,平日侵蚀军需,剥削民膏,谄媚上司,苛刻地方,实为两省之害。着即行文该省,调取伊等来京引见定夺。又如年羹尧数年来,参革及降调之文武官员甚多,其中自有冤抑。着吏、兵二部,一一查明,缮摺具奏,候朕亲览,酌其情节,降上口日,调来引见。使年羹尧不得肆其蒙蔽,而伊等不致受其诬陷。且以为罔上行私无知之大吏戒,并为钻营党附无耻之属员惩。再如川陕两省,副将以下、千总以上等武官,经年羹尧冒滥题补者,俱着岳钟琪详查。
周元勋受年羹尧牵连了。
“此等官员,平日侵蚀军需,剥削民膏,谄媚上司,苛刻地方”——“此等官员”之列,“周元勋”的名字赫然在目。回顾他在巴州的亲民爱民之举,再看他等“侵蚀军需,剥削民膏”,难以置信。
一竹竿打一船人,也许是跟着年羹尧倒霉。历史的话语权常常掌握在胜者的手中。历史扑朔迷离,要明辨真伪,倒还需要几分眼力、动点脑筋。